老港片的那股疯劲,为什么总让人难以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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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的新闻,总让人感觉到在见证历史。

美国最高法院推翻经典判例「罗诉韦德案」,让许多美国女性的境遇一下倒退回50年前;英国首相鲍里斯刚刚宣布辞职不久,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遇刺,并于当天下午宣布去世。

不论是遥远的地缘政治与世界格局,还是身边的的社会新闻,失序、无常渐渐成为关键词,连同周围狂热的情绪一起,时常让人有种感觉,自己好像被一股力量巨大的洪流裹挟,我们身陷其中,动弹不得。

这种无力与焦躁不安越强,越是有一种想要愤怒、想要大喊的情绪。

《神探大战》主角刘青云

最近有一部电影正在公映,从片名《神探大战》,主演阵容,海报再到警匪题材,都充斥着一股典型的「港味」。

虽然它看起来隐隐有股烂俗的味儿,故事并未推陈出新,也满是老港片那套强烈、刺激的动作场面,口碑也较为两极(豆瓣评分7.1分)。

但让人眼前一亮的,是其中散发着的一股难以抑制的、近年在大银幕上并不多见的「疯劲」。

借着电影上映的契机,我们想来聊一聊它背后体现的某些时代症结,以及那些与当下互为印证的癫狂与呐喊。

01.

银河映像,难以想象

平心而论,《神探大战》的电影质量接近现有评分,7.1分,虽有一些逻辑衔接的问题,但也还算值得一看。

在展开讨论之前,我们先从电影的「精神前作」——《神探》(),以及导演韦家辉所参与创立的,堪称香港电影史的传奇,特色厂牌「银河映像」开始说起。

上世纪70、80年代,正是香港经济腾飞的时代,一时之间可谓纸醉金迷,各行各业欣欣向荣。

影视自然也不例外,那正是香港本土电视台的黄金年代,不少留学海外回港或者是在电视台历练出的导演,像徐克、许鞍华,他们进行各种尝试,比如以电影的方法拍电视剧,这些探索重塑了香港电影的活力,使之成为一种既现代又独特的本土大众文化,后来被称为「香港电影新浪潮」。

在他们的影响下,新一代导演也在历练中,从拍摄、调度,分镜、剪接做起,逐渐从电视台制作体系中脱颖而出,杜琪峰、韦家辉就是其中的代表。

也许韦家辉的名字你未必熟悉,但他在TVB执导、编剧的,后来被誉为「第一港剧」,30年后仍然不断有人重看并津津乐道的《大时代》,或许会有所耳闻。

《大时代》里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丁家五蟹,

左二为丁蟹

这部传奇剧在年作为TVB的25周年台庆剧播出,首播的收视率并不是很好,但是每次重播都能引发热议,而由剧集带来的「丁蟹效应」(每次重映恒生指数都会大跌),至今仍是香港股民的阴影。

剧集虽然狗血癫狂,但角色却让人记忆深刻,尤其是戏中第一大反派,郑少秋饰演的丁蟹,他甚至可以说香港电视剧上屈指可数的反派形象。

丁蟹会永远「真诚地」合理化一己愚行和恶行,他有着一套疯狂而又自洽的自我逻辑,诸如「道义放两排、利字排中间」、「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都是他的经典名言。

不止丁蟹足够疯狂,就连剧中的其他角色,比如刘青云饰演方展博,也都各自带有一些疯狂和残缺。韦家辉习惯性去刻画这些残缺,他相信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生命力,而不只是单调的样板。

此外,韦家辉的主角经常活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世界,这个世界既使一个人孤僻、离群,但也同时是他的梦想生活之地,这一点,在他之后的作品中更是得到了发扬光大。

年,离开TVB的杜琪峰、韦家辉成立了「银河映像」,而这年,也正是香港电影产出下降的年份。这段时间,银河映像却堪称一枝独秀地,成为了一块鲜明兼分量十足的电影制作品牌。

银河映像以杜琪峰及韦家辉为灵魂人物,率领相对固定的创作班底,几年间就拍摄了数十部电影,涉猎广泛,既有喜剧、贺岁、都市爱情、甚至恐怖等题材(《柔道龙虎榜》《我左眼见到鬼》《呖咕呖咕新年财》),也有兼顾商业与哲学探讨的作品(《大块头有大智慧》《辣手回春》)。

大部分电影在当时就获得了口碑和票房上的成功,二三十年过去了,银河映像的许多作品依然会重复被影迷们挖掘出来探讨,固然因为影片质量不俗已成经典,但更重要的是,这些影片里含蓄的哲理,在当下这个同样堪称风云变幻的大时代里,尤为值得回味。

比如杜琪峰、韦家辉合导的《呖咕呖咕新年财》(),虽然是麻雀(麻将)题材的贺岁片,但主题却颇为「扫兴」,不像那些赌圣大赢特赢的故事,主角一手烂牌总是输个精光。

这些年它又不断被人提起,有评论感叹,一部赌片却也拍出了某种哲学感,社会的变迁起起落落,有人巧取豪夺,也有人处变不惊、等待时来运转。

电影拍摄的年代,正是香港遭遇经济危机,进入回归迷茫期的时刻,但主角却示范了「烂牌时代」也可以有的某种「牌品」,不着急心乱不弃局,适时转换策略转攻为守,输得少就算赢,如此才能留住本钱。接受没有运气的状况但不认命,不逃不避,更加不会掀桌反台走数(翻脸赖账)。

如香港影评人红狼在年回味《呖咕呖咕新年财》的评论,「烂牌时代,确已经失去优势,很多人选择弃牌离场,但始有人会留下继续打继续挨。输只是一局,但牌品是意志,留在心里是一世。」

《呖咕呖咕新年财》

是主演同时也是银河映像经典班底的演员刘青云,一次接受采访时的玩笑说到,「《十万火急》,我急你唔急,银河映像,难以想像」,后来却成为了对系列电影的经典描述。

当然,银河映像最为擅长的,还是「警匪片」(或者说警察片、匪帮片、黑社会片)这样的类型电影。杜琪峰擅长影像、故事、情绪,而韦家辉更鬼马荒诞,极爱强调人物的无常与宿命感。

两人都迷恋于刻画心理的双重性,主角亦正亦邪,心理暗战高潮迭起。创作每每打破套路、在类型电影里也能发掘出许多深度内核,比如《一个字头的诞生》《暗花》《暗战》《神探》。

年,杜琪峰和韦家辉合作的《神探》堪称银河映像的巅峰之作,不过必须要提及的是,《神探》只能算是《神探大战》的精神前作,两者虽然许多元素类似,但出品公司不一样,剧情和人物上也并无直接关联。

《神探大战》几乎是延用了《神探》的设定,主角是行为怪异的警探李俊(刘青云饰),他常常使用非常手法来断案——

几乎全凭直觉感应,类似于灵媒通感或甚至鬼上身一般的混沌体验,来代入犯罪者的心理状态、逻辑思维,从而洞悉他们的动机来破案,甚至可能预知行为动机,先发制人。

神探看似查案,实际上是在发现别人内心的鬼怪,案件真相似乎被推导而出,却又往往滋生更多的鬼,而整个世界,就是由宿命、无常构成的炼狱。

02.

谁没有想疯癫一把的时候?

虽然继承了很多过去的表达,但《神探大战》跟过去最大的不同,是更加着重,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急切地去刻画和强调一种「无常」和癫狂之感。

虽然总说香港电影没落,但每年还是有些口碑票房俱佳的作品,比如前些年的《拆弹专家2》《怒火重案》再到这部《神探大战》,那种委屈、愤怒,想要烧毁一切的癫狂之感,却越发直白。

这种癫狂感,一方面来源于密集的打斗与场面调度,香港电影大多周期紧张,成本低廉。因此为了紧抓观众的注意力,香港电影往往炮制得过分忙碌,尤其懂得以激烈动作来制造紧张气氛,密集、刺激而过瘾的场面过分到夸张。

甚至有时情节愈不通,叙事愈多漏洞,角色动机愈疯狂愈不合理,那些「好看」的场面才可出现,令大家看得如痴如醉,如资深香港电影研究者大卫?波德威尔(DavidBordwell)的论述,「香港性,本来就是这种东西」。

早年间在《纽约时报》上,有影评人曾吐槽早期的一部港产功夫片,「尽皆过火,尽是癫狂」,但后来这种辱骂,渐渐成为了一种标签式的赞誉。煽情与纵乐,集吵闹与愚昧,血腥与怪诞于一身;敢于破格,技巧纯熟,诉诸情感亦坦率直接。

另一方面,这种癫狂,却也来自对人物内核、时代背景的深度勾连,比如个人生命意义的探讨,小齿轮在大机器之中的求生。港片精神,一直带着种隐秘的自由意识与放荡不羁。

虽然大部分港片看起来都嬉笑怒骂、娱乐至死,仿佛社会责任这个词对港片来说太过沉重,但这并不代表港片不表达。事实恰恰相反,港片与其他类型电影的最大不同,正是香港导演总有法子把沉重的道理用三言两语轻省的比喻交代清楚,而庞大复杂的时代背景,总能自然地融入到电影中。

银河映像的金牌编剧,游乃海在接受采访时说,有些东西他们也并不一定都刻意描绘,只是身处这样一个大时代,就会有这样的一些感受,譬如说人生的无常等,然后便自然而然地转化到剧情中去。

比如在《黑社会》()里,犯罪集团的权力游戏非常接近于现实里的政治游说。而香港电影与社会的关系(如「后九七」寓意),也都与创作者的生活语境(context)高度相关。

《黑社会》

在这一部《神探大战》中,神探不再只是一个人的孤勇奋战,刘青云查到的线索真相被一群年轻人获取并自发查案,但可悲,或者说扭曲的是,这样的热情被扭曲和利用了,两方面都相信他,却又带着怀疑,并不完全相信他。

比起《神探》中那个眼光毒辣看穿真相,运筹帷幄于股掌之间,游走在人格分裂与精神病边缘的孤高天才的神探陈桂彬,在《神探大战》中,同样由刘青云饰演的李俊,只能在一个又一个看似死局的困境里,绝望地对旁人大喊自己是神探而不是疯子。

甚至电影本身也并不想做一个精妙的迷局设置,反派是谁在电影中部就揭晓了答案,真相似乎近在眼前,但所有人好像都被蒙蔽其中。剩下的只有两方疯狂的对垒。

最后,刘青云近乎疯狂地喃喃自语尼采的那句「名言」,「和怪物斗争,小心变成怪物;当你凝视着深渊,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表面上看,刘青云念叨这句话是为了劝诫大家向善,不要落入「屠龙者终成恶龙」的窠臼。但实际上,他能做到的,只是在向大家歇斯底里地呐喊真相,一遍又一遍,直到陷入癫狂的情绪中,被人当作疯子。

《神探大战》

这句话出自尼采晚年的作品《善恶的彼岸》,原意是更多是用来讨论,怀疑一切的怀疑论可能会把人引向彻底的虚无。但比起这么形而上的讨论,《神探大战》的表达更多展现的是一种纯粹的癫狂,也就是尼采论述的「酒神精神」。

「酒神精神」是尼采在《悲剧的诞生》里的精彩论述,尼采曾对人存在的状态提出过一个有趣的构想,人活在世界上有很多时间不是彻底清醒的,比如我们都需要睡眠。另一方面,醒来以后有的时间会去喝酒撒酒疯——当然这是一种比喻,很多人并不饮酒,但或许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一个人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性,会失控、咆哮甚至疯狂,就像撒酒疯一样。

在看理想节目《哲学家的10种生活提案》里,哲学学者徐英瑾对《悲剧的诞生》做过深入浅出的解析,这种癫狂的状态,就体现出了「酒神精神」。而所谓的「正常人」,就是能用理性控制了做梦和疯癫的时间长度的人,只在特定时间内发疯。

但只要无法定期地摆脱臆想症与发疯状态,我们就成了疯子。而正常与疯狂,神探与疯子,天使与魔鬼,谎言与真相,也常常只有这样的一线之隔。

03.

呐喊是一种救赎

那么,《神探大战》表达出来的疯癫,是否真的毫无用处,只是破坏与杀戮?

答案恰恰相反,尤其在当下的情绪里,呐喊、发泄是一种非常好的表达方式。

《怒火重案》

这些情绪在今天尤其可以引起同样遭遇时代剧变的我们的共鸣,并且达到一种略显诡异的治愈效果。

在韦家辉早期作品《一个字头的诞生》中,片中的际遇荒诞不可知,无路可逃,作为银河映像前期的作品,命运是不可理喻的,而且往往带有牺牲性的悲情。

越是在压抑下,越需要一种超越性,在这里我们可以引入《论语》里「狂狷精神」的概念,狂并非狂妄,而是不拘一格,蔑视俗规;狷则意味着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

什么是进取,并不是在一个稳定的结构中走世俗的路径平步青云,为个人利益的精打细算就是进取;看似狂躁,但面对一个愤懑时代,敢于呐喊和为天下先,才是进取。

影视荧幕上的破坏和杀戮,本质是文艺创作的一部分,它不但不等于现实世界的直接破坏,有时还是极致的救赎,严格来说,任何创作都是呐喊的一部分。所以这种暴力或者说疯癫的核心,是一种表达、抗争、创造与超越。

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有时候观看癫狂,展现癫狂,恰恰是继续上路的动力,它也是释放现实压力的保险阀。

蒙克《呐喊》

正如同表现主义的代表作,蒙克那幅著名的《呐喊》,寥寥几笔,用扭曲夸张的线条和刺眼的色彩就画出了骷髅般的脸,惊恐万状的张开的嘴和紧张颤栗的姿势,是如此有效地表达出一个人内心的恐惧和不安。

艺术学者王瑞芸在《西方艺术三万年第2季:现代的革命》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观看角度,蒙克作品的艺术价值不只在画的表象上,而在于这张画发出的呐喊,是许多人心中存有着却无法喊出来的声音。

人类在社会生活中,任何时候、任何情况都会有压抑的状态存在,都渴望用一声尖叫呐喊出来,那是一种表达,更是一种释放。

可是很多时候,古典艺术是不允许这么做的。蒙克于是用绘画发出了第一声喊叫,艺术上的许多禁忌被就被他们一点点冲击得松动了,有了这第一声喊,各种领域的人就都陆续去发出心中的喊叫。

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重新去接受暴力美学,这与现实暴力有泾渭分明的界限,就像恐怖片正因为并不「现实」,所以它的很多隐喻反而指向了救赎与慈悲。

《神探》

电影表达的极致,就像尼采对古希腊悲剧的推崇,并不是要去现实里复刻这种悲剧,而是在悲剧的洗礼下,让我们的精神重新正视发生的一切。

在「酒神精神」构成的悲剧中,我们经常会遭遇这样的境遇,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做到一半,就像沙滩上堆起来的城堡一样,一阵海浪过来它们就全部坍塌,人生无常。

尼采也并不认为悲剧是一种鸦片。他认为悲剧就是醒脑剂,让我们认清意可能志的本相,在看到世界本身无意义的同时,又可以再去创造一些东西。

参考资料

1.《香港電影王國》

DavidBordwell

2.《银河映像,难以想象》

潘国灵主编

3.《大时代》

wikipedia

4.《西方艺术三万年第2季:现代的革命》,看理想App,王瑞芸

5.《哲学家的10种生活提案》,看理想App,徐英瑾

6.《大時代》,人性的殘缺和力量

陳景輝

头图:《神探大战》

采写:苏小七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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