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阵营

熟悉的花开（组诗）

郜辰辰

父亲的雪

出门的时候

我先看见了羽毛

再看见你，然后看见那沉下去的白

看见蔚蓝被垫高，看见身体塌陷成谷

看不见的只有冷，如同

痛是看不见的

落在我身上的雪，也落在你的村庄

我用四分之一的月亮照亮春天

再把四分之一的白骨埋进海浪

你头上也有雪

藏着一座新坟和缩短的黑

沉默着，彼此成全

那些烧纸像星星

却从来不明亮，也不新鲜

退回到枯叶下

仿佛你从来没有盛开过

岁暮

落木早已习惯了隐忍

擦亮时间的刻痕与归隐的雪

把散落的冬天

装进另一面月亮

黄昏沿着小径一路走

用火焰与梅花交谈

黄叶则用叹息

反复燃烧夜色

并驱赶着青草带来的气息

我从地面抬高一颗心

抵达不可抵达之处

与一个人一往情深，再相忘江湖

那些在雪里酝酿的桃花

飞过幽深的荒凉与静谧的落日

仿佛诸神正在目睹沙漏晃动

把天空打磨得渺小又坚硬

只装下了云

似乎再多一点儿

所有的梦都会从天空里流出来

譬如我的野心

我的童年

祖母

光从街道另一头飞奔，像骏马

驮着祖母和我，打开大门

我们坐在蝴蝶飞走的树下

拜谒牛羊啃过的青草

在如期抵达的河流里收紧另一条血管

它把我和祖母放在相同的起点

不需要延伸的斑马线

只需对着月亮磕头

柔软便会疯长一个冬天

熟悉的花开

枯与荣之间

总是藏着无法解释的梦

踏进一户花场

在傍晚，和五年前重逢

与熟悉的陌生人谈着昨天

却好像，缝在旧棉袄中的光阴

藏着可以拉长的自己

世界就像一个花园

同一场花开时，可以与花落擦肩而过

又在转瞬之间，遇见另一个我

和满世界熟悉的人

把那些相逢都含在口中

冰封的花便会生长成春天

而响晴的日子在心上辗转

像莲花

开着开着，却远了

灯光

灯光从流星体内长出

毛边打着补丁

穿过半山

在众神的混沌里

脱掉外衣

像疾走的鱼晾晒沙滩

打翻的落日掏出大雪

在砍伐冬天时

和墓碑一起垫高

山峰喘息着

在照不见的影里

擦亮挂历

命运正摁住头

折射我们内心的反面

外婆

她坐在缝纫机前数着线头

旋转又缠紧

用一个个针脚缝出长度和童年

我的头发像她手里穿梭的线

她的头上却漏着没有缝好的棉花

那些围堵她的阳光

从不在意缝进她额头的褶皱

它们漫不经心地扛起稻草和谷子

放在她的背上

斜织着旧毛衣

运走她灵巧的手和水泊里的眼睛

在老花镜又一次垂落的午后

给我缝制纽扣的线头

拴紧丢失的衣角

她用月光抚平我翘起的头发

它们才刚刚齐肩

晨安，落叶长出沧桑的手

落叶穿过冬天，下着雪

在单薄的阳光里匆忙

早安，我说

晨安，像鸟儿等待羽毛变厚

落叶腾出一小片天空

等待着弯曲的背影

落进太阳

我在一片落叶里拾起柔软

像在她的背上，而她低着头

任由大雪挑拣

剩下的只有斑驳和沉静了

剪影里，生活着舒展的星星

天空落下一个早晨

枯叶在她手上，炊烟一般

归还，又失散

小说看台

放蜂人

秦中全

我的老家西乡有一望无际的枸杞地，六月份的时候，那枸杞地的枸杞花延绵开来，一直到山上，将天地连为一体。我们喜欢沿着枸杞地的地垄追逐着，发疯似的在枸杞园地奔跑，呼吸着沁人肺腑的花香。只有毛豆不同，那年他正好十三岁，比我们要大好多，所以他不愿和我们一起玩耍。我常常看见他坐在村东头清水河边的一棵老梨树下，手里摇着一根开满紫色花的枸杞枝条，在空中不停地挥舞着，嘴里还唱着我听不太懂的歌。

如果你仔细看，还看得见大梨树的树干上有一个碗口大的疤痕，传说那是被雷电击中烧焦的痕迹。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不知何时，那棵大梨树下搭起了足有两间大的帐篷。帐篷里住着一个养蜂人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在帐篷的周围，摆放着几十个大小相同的蜂箱。

这个帐篷所占的位置正是我家的地埂边，在我家的地盘上，没有老太爷子的允许，是没有人敢在这里随便搭建房子的，即使是简易的，也不行。

但这件事却恰恰相反，养蜂人敢在这里摆放蜂箱，似乎没有经过我老太爷子同意，因为我小妹被蜜蜂蛰了以后，老太爷子才知道了，他从病床上爬起来，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到我家的枸杞地边，用拐杖指着不远处的帐篷，愤怒地叫嚷着，要赶养蜂人走。可当他看见帐篷里走出那个养蜂人后，却异常地安定了下来，空中的拐杖好半天才放下来，狠狠地在地上剁了三四下，叹了口气，转身就回到家中，并嘱咐家里所有的人不许到那片枸杞地里去，否则，家法伺候。

老太爷子的警告对我们不起任何作用。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天空蔚蓝蔚蓝的，我看见养蜂人的女孩子正站在枸杞地里。我们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子，穿着绿边紫色的裙子，分明就是一朵枸杞花，融入到无边的花海里。她站在那里，一只蜜蜂飞到她面前，又飞走了。女孩的视线随着那只蜜蜂在枸杞树上漂移着，直到蜜蜂在枸杞树上消失。无数的蜜蜂在枸杞园中飞翔着，这让女孩的目光迷离，显得呆头呆脑的。

毛豆把枸杞花含在嘴里，对着女孩“喂”了一声。喂，你是哪里的人？怎么在我家的地里放蜂？

女孩说，怎么是你家里的地？我爸爸说，这块地是我妈妈家里的，地里的枸杞树是我妈妈亲自栽的。

毛豆说，你真是个笨蛋，你爸说是你妈家里的，那就是你妈家的？那你家是哪里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女孩坚持说，就是我妈家里的地，就是嘛。就在刚才，我就看见了妈妈，她是一个花仙子，在枸杞地上空转了一圈，这些枸杞树上都开花了。可惜啊——

可惜什么？毛豆问道。可惜不知怎么的，就着了火，火把枸杞地埂边的梨树都烧着了，房子也烧着了。说到这里，女孩故意停了下来，揉了揉眼睛，再伤心地慢吞吞地说，我看见妈妈从这棵大梨树下的木房里跑了出来，全身都是火，妈妈在大喊。一个滚地雷，大雨把妈妈身上的火泼灭了。只有我才能看见我妈妈，除了我之外，谁也看不到她，她真的美极了。

毛豆对女孩的话并不感兴趣，从他们的对话中，他觉得她的脑筋可能有问题。毛豆说，听你说话，就知道你是个傻子，笨得要命。“呸”的一声，毛豆吐出了嘴里还没嚼完的枸杞花，把女孩一个人丢在了枸杞地里，毛豆见到我时，用脚在我的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对我说，毛蛋，你看到枸杞地里的女孩子吗，她是个傻子。

我来到大梨树下，对女孩整天执迷地站在枸杞地大惑不解，这枸杞地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她那样地执着？

你天天站在枸杞地里看什么？这枸杞子有什么好看的？我问女孩。

我在看妈妈，她在枸杞地里说。

你有病吗？枸杞地里怎么会有你妈妈？我怎么没见到过？

给你说你不懂。我妈妈你怎么能见到啦？只有我和爸爸才能看见。

太阳盖过头顶，有点偏西。抬头远望枸杞地，眼睛冒出无数的彩色光环。你看，我妈妈在那棵枸杞边摘枸杞呐，她手里提着筐子，风吹着她身上的彩带，向我招手啦，她真的美极了。女孩自豪地说。

有一天，毛豆把家里的布娃娃拿出来，我们带着布娃娃，从旁边的玉米地里溜到枸杞地里，快接近那女孩子的时候，毛豆把布娃娃顺着枸杞树，慢慢地向上举了起来，手捏着鼻子叫道，孩子，我是你妈妈，妈妈来看你来了。毛豆尖着嗓子，学着女人的腔调对女孩说。孩子，你怎么啦？连妈妈都不认识啦？毛豆憋不住了，发出了嬉笑声。其实，女孩早就知道是我们几个，没有理睬我们罢了。她听到我们的笑声，弯下腰捡起一个土块朝我们扔去，叫你们欺负我！等我妈妈回来了，非把你们拉到老太爷那里评理不可。

我这回才相信那女孩真的是个傻子。回到家，老太爷问我干啥去了？我说我去枸杞地了，那个养蜂人家的女孩是个傻子。真的是个傻子。老太爷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我。这时，我才突然想到老太爷，不许我们到那片枸杞地里去，否则家法伺候的话。我急忙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怕老太爷动用家法，站在老太爷的对面，两腿抽动着。过了一会儿，老太爷没有动用家法，也没有骂我，他只是很无奈地躺在太爷椅子上，闭着眼睛。他的表情让我很无趣，我似乎觉得老太爷真的是老了，无力管这些事了，甚至对于养蜂人占了我家的地，也无可奈何。我偷偷看了老太爷一眼，看他似乎睡着了。我们又跑到了枸杞地里，看见那个女孩还站在那里。实际上，她每天都站在那里，朝无边无际的枸杞地张望。

毛豆说，毛蛋，你看见了吗，他们放出的蜜蜂把你家枸杞花都吃光了，还蜇人，我们把他们赶走吧。

我说，我太爷爷不让我去招惹他们，太爷爷说，要是惹恼了那个养蜂人，他即便不打开蜂箱让蜂蜇死我们，也会把我扔进火里烧死。

毛豆说，看你白长了个大个头，你就是老母鸡下的蛋，又软又小——胆小鬼。你敢不敢和我到那女孩那里，我要当着你的面把那女孩赶走。

女孩子似乎对我们的到来浑然不觉。她望着枸杞地，急切地盼望妈妈的身影显现，可是，她的妈妈是永远不会出现的。我望着没有妈妈的孩子，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同情的感觉，我有点头晕。她想妈妈，盼妈妈那种心劲，让我们赶走她的霸气凌人的势头一下子消退了，等到了她的面前时，我们的声音开始结巴起来了。

你……你跑……到我们村放……放蜂，把……把……枸杞花……都……都吃光了……了，得给……我……我们赔……赔赔。

女孩子笑了，你们两个小屁孩真是什么都不懂，真是个大傻瓜。我爸爸说，枸杞子可养人啦，蜂采枸杞花，枸杞子营养更高。

你骗人，我才不信你说的话。

女孩子有点不屑的样子。骗你？就你们两个傻屁孩，懂什么？我懒得对你们说。

我看了毛豆一眼，只见他呆呆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我不知道他的笑是什么意思，但我想一定有看不起我的成分在里面。我鼓足勇气，推了那女孩一把，说，你们两个明明是外地人，还敢骗说是我们村的人？你们两个大骗子，赶快走，不然的话，我就要——

你就要什么？

我就要——我想了半天，实在找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我望着毛豆，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的法子。只见他突然用手捂住裤裆，急忙躲到一棵大枸杞树旁撒尿。这时候，我灵机一动，说，你们再不走，我就和毛豆脱裤子了。

毛蛋，说什么混账话！小小的娃娃嘴犯贱了不是。我听到背后有人低沉地说话，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在我的身后，朝我瞪着眼。

从去年开始，老太爷的身体就不行了。他剧烈地咳嗽，有时会咳出一些血丝来，他曾经是一位英雄，可现在只能拄着拐杖才能站起来。在没人的时候，他会对着老祖宗像说，老祖宗啊，快把我收走吧，免得造孽啊。

老太爷把一盒饼干递到女孩子手上，说，你回家吧，整天站在这里，像个傻子。女孩子看了老太爷一眼，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要你的饼干。老太爷说，你看你脸色怪难看的，吃点补补身体。女孩说，我不要你的东西，我又不是你家里的人，我们也不是没有吃的，凭什么要你的东西？

在我的记忆里，老太爷从没有这么温柔过。他问女孩，你这么天天在这里望啥呢？

女孩子说，望我妈妈。她就住在这枸杞地里。

老太爷的眼睛湿润了。半晌，没人出声。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一大颗泪珠从他苍老的脸颊上掉了下来，落在枸杞花上，慢慢地消失了。他摸着女孩子的头，说，孩子，别傻了，枸杞地里没有你妈妈，你快回家吧，拿着，别饿着。说着，把饼干硬塞在了女孩子的手中。

女孩子极不情愿地拿着饼干，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还是望着枸杞地。老太爷一个严肃的人，不苟言笑，铁石心肠。可这次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孩流泪，让我感到惊愕。毛豆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俩溜走了。毛豆说，你老太爷看起来好像怕那个傻女孩？毛豆这么说，我有点不舒服，我瞥了毛豆一眼，笑话，你说我太爷爷怕她？怕那个傻女孩？我太爷爷是什么人？还会怕这个丫头片子。毛豆说，我们别争这个了，你不承认就算了。我说，那好，我们去玩捉坏蛋。

毛豆从来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玩的，但对玩捉坏蛋这个游戏例外。他热衷于这个游戏。毛豆在这个游戏中总是扮演警察身份，他常常把我们捉住后，右手小拇指和无名指勾起来，比作手枪，对准我们的脑门，砰的一枪，我们假装倒在地上，他总是以胜利者的身份，在一旁哈哈大笑。

在毛豆家门口，我们正要开始玩游戏，毛豆的奶奶从家里走了出来，问我们，你们刚才是不是去看那个傻丫头了？我们点了点头。那孩子傻了，换谁都是要傻的。十几年前，那个养蜂人还是个小伙子，他拉着十几个蜂箱来到我们村，也就是在那棵大梨树下搭了一间小屋。一年过去了，日子过得也很平静。可是有一天，因为玉英的事，毛蛋的太爷把那养蜂人的那间小屋烧了。

玉英是谁？我们停止了游戏。

毛蛋啊，这你都不知道？玉英是你的姑姑。开始还没人注意，后来村里人都发现玉英的腰一天天粗了起来，才知道她怀孕了。你太爷就追问这事谁干的？开始玉英不说，你想，你太爷脾气要多暴躁就有多暴躁，拿起棒子就打。痛打之后，玉英就说出了真相。没结婚就怀孕在农村是很丢人的事，不光是这样，对方还是个穷小子，养蜂的，玉英和他怀上了，丢的是我们整个老毛家的脸面，在家族面前，你太爷忽然觉得自己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一怒之下，一把火，就把那间小屋子给烧着了。你太爷还把玉英赶出了家门。那时，玉英还怀着这个傻丫头，已经快生了。

毛豆奶奶说，村里人谁都不敢收留她，就在大火燃烧的当时，玉英就在枸杞地里生下了傻丫头。可是，她难产呀，那流出来的血淌了一枸杞地，养蜂人急得没奈何，求东家，跑西家，讨了一碗稀饭，可玉英没喝上一口，就走了。

你姑姑死了以后，我每天晚上就听见那养蜂人在枸杞地里，对着天空不停地大喊着，就像山林里的狮子在怒吼，怪吓人的，七天后，养蜂人就走了。毛豆的奶奶说，我说过，养蜂人一定会来报仇的。果不出所料，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来了。养蜂人这次一定是来报仇的，也是找我们全村人来报仇的，我告诉你们，不要往女孩那里跑，养蜂人他是来报仇的。

毛豆的奶奶望着枸杞地的方向，说，报应啊，报应就要来了。

受了毛豆奶奶的警告，我觉得那养蜂人可怕极了，甚至不敢再靠近清水河边老梨树下的那间小屋，更不用说再去和女孩说话了。可毛豆不怕，他重复着以前对我说过的话，那养蜂人有什么可怕的？就算他报仇，难道他敢杀人？毛蛋，你要是个男人，你就跟着我，我们就在那傻女孩身边玩捉坏蛋。

毛豆带着我去女孩的身边，我们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女孩的眉毛拧弯了，我知道她厌烦了。我们越看到她厌烦的样子，越兴奋。不一会儿，女孩子发作了，你们走开，别再烦我了好吗，我要在这里看我妈妈。你们不要吵了我妈妈。

毛豆说，你妈妈死了，我刚才听我奶奶说的。

我妈妈没有死，你妈妈才死了呢。女孩扭过脸，不再和毛豆说话。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根筋的女孩，也许她从来就没接受过她妈妈已经去世的事实。她妈妈不是别人，是我的姑姑，我还会骗她吗？我郑重其事地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妈妈确实死了，你不要天天站在这里傻望了。你爸爸这几天怎么没见？女孩望着西落的太阳说，我爸爸白天卖蜂蜜，马上就回来了。

养蜂人挑着担子，从清水河边的一条小路上走了过来，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心中顿时升起了一阵恐惧。我看毛豆的脸色也发生了变化，急忙拉着毛豆的手，沿着枸杞地的地埂跑远了。

枸杞花开得正盛之时，老太爷的身体却不太好了。他让我把躺椅搬到大门口，他躺在椅子上，仿佛也傻了一般，一天到晚望着门前遍地的枸杞花。虽然老太爷看不到那个傻女孩，但我看到老太爷的瞳仁里，一直都有那个傻女孩的身影。他咳嗽着，吐着带有血丝的浓痰。每天都有几只蜜蜂飞过来，绕着他的头顶飞上几圈，又飞走。

每当我在外面耍累了，回到家中时，老太爷就问我，那个傻丫头还站在那里吗？告诉她赶快和她爸爸离开那里，那块地风水不好，会死人的。

我说了，她不听。那个女孩说，她不会离开她妈妈的。说完这句话我后悔莫及，我怕老太爷听了这句话会生气。他现在的身体哪里还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可出乎意料的是，老太爷听到后，脸上却露出了那么不自然的一丝微笑。

不走就好，不走就好。他们早就该回家了，以前是没有机会。老太爷嘴里嘟哝着，眼泪顺着脸颊上的皱纹印痕处滚落了下来。不一会，老太爷鼓起劲从躺椅上坐直了身子，对我说，毛蛋，你去把那女孩叫家里来住，外面风大，会着凉的。

我突然想起了毛豆奶奶说的那件事，那把火真是太爷放的。我有点不敢相信。但老太爷的反常举动，让我相信了。这是不是老太爷临终前的遗言呢？是不是老太爷对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赎罪？

想到这里，我有点后怕。我沿着门前的那条小道跑到山上，发现枸杞地和天相连的地方，依然离天好远好远。女孩的妈妈会从天上下来吗，要是真的能从天上下来，老太爷和那女孩会很高兴，兴许老太爷的身体也会好起来。但是，我想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个幻想而已。

我在山上坐了一下午，脑子空荡荡的。一年一季的枸杞花，都没有今年开的旺盛。天黑的时候，我听见村子里一片哭声，然后是毛豆漫山遍野地喊我。我飞快地从山上跑下来，迎面碰见了毛豆。

我问，毛豆哥，出啥事了，怎么村里一片哭声？

毛豆说，毛蛋，你不知道吗，你老太爷没了。

我怔住了，怎么没的？

听我奶奶说，有一只蜜蜂在你老太爷的头上飞了几圈，然后落在手上就死了，你老太爷望着就这样走了。毛豆说完，我就撒腿向家跑去……

对于那天的事，我现在一点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老太爷去世的那天晚上，养蜂人领着那女孩来到老太爷的灵柩前，磕了三个响头，就消失在急急忙忙的人群中。

从老太爷去世以后，不管枸杞花怎么盛开，养蜂人和那个女孩都没有再来过我家的枸杞地旁的那棵大梨树下放蜂。

散文世界

大地仓粮

刘汉斌

南湾把粮食藏在坡地里，我们想要得到粮食，就得给它下苦。梯田、粮仓、老屋、水窖、树木都是我们下在南湾的苦。雨水丰沛时，南湾富足。它富足，却不会将所有的粮食和盘托出，而是借四季之名，循序予之；它深谙人心，让所有人凭智慧和汗水从土地上获取。

一

南湾的坡地陡峭，挂不住雨水，雨水落下来，把疏松的肥土泡成稀泥汤，随水顺沟流了，沉在沟底，是一层绵软的淤积土。狗尿骚（高羊茅）从地底钻出来，越长越憨，往来于沟底的野狗，见到它，忍不住提腿朝它尿上几回，它就长得更是底气十足了。坡地上的瘦黄土裸露，庄稼枯瘦得连地皮也苫不住。塬上连片的土地极其有限，大都被山洪撕扯得支离破碎，沟壑难填，平坦处人畜共居，余下的耕地上出产的粮食不够吃。

20世纪80年代，南湾的土地包产到户后，村里组织抽调壮劳力在南湾修造梯田，摆明了向南湾要粮。我那时还小，还算不上劳力，却对平田整地的事格外热衷。大人们用的铁锹太大太沉，装上土我端不动，端不动铁锹，却偏要试，搅和得大人没法干活，父亲就专门为我做了一把小小的铁锹，让我也参与其中。那时修造梯田全凭人挖、肩扛、架子车拉运，花上时间一点一点地磨，进程极其缓慢。修造梯田不仅考验人的苦力，而且还考验人的耐心。刚开始修梯田时，我们都没有经验，把地表的肥土全翻埋在地下，把地底的瘦黄土翻出来，种上庄稼还不如坡地里长得好。平整后的土地第一二年不好好出产粮食，但是我们坚信土地欠下的粮食，等土地缓过了伤，会还给我们。我们就耐着性子等，冒着饿肚子的风险等着土地变好。

风调雨顺时，南湾的梯田就是放在家门口的粮仓。梯田聚水，保肥，也聚肥，只要人再加把劲，土地就能多产出粮食来。雨养农业的短板并没有因为我们花大力气平整了土地而立即得到弥补，缺少雨水时，庄稼依然还会歉收。人若慵懒，总能想出办法让他变得勤快。土地若不平整，照着高凸的地方挖几锹，把土散开，地就平整了。天要是不下雨，真拿天一点办法也没有。一年中，南湾总会迎来几场透雨，梯田依然无法持续地为庄稼提供水分，大量的水都白白蒸发了，土地干涸，庄稼喊渴，只喊得人心惊肉跳，却无能为力。

地膜救了南湾的梯田，给了我们希望。覆膜种植庄稼，是不辜负天泽和梯田的最好办法。地膜替土地保管住了水，极大地延缓了土地水分的蒸发，地膜也替土地保管住了阳光，覆膜的土地地温提高快，种上庄稼长得欢实。于是，南湾的土地因持久地留住了雨水而不断地呈现出不同往日的美景。

初春，山顶盛开的桃花和覆膜的梯田构成了一幅美丽的春日画卷，村居、梯田、花海交融，覆膜的梯田，是立于村庄而将另一头伸进了花海的梯子。去南湾的路，是拾级而上的上坡路，我们的心里充满着希望，上坡路异常艰辛，我们心里有数。南湾的春天是银白色的，梯田蓄满了阳春三月的阳光，土地贴着地膜吞纳春水，春潮在暗处涌动，积蓄了阳光和露珠的梯田，感觉种上梦都能成真。

绿色初绽时，夏季来临。受地膜保护的梯田泛起活色，深绿的是小麦，淡绿的是玉米，浅绿的是豌豆，绿白相间的是苗还未出齐的胡麻，胡麻苗细小，还有大片的地膜露出来，糜子和谷子还没有出苗，是一片一片的白。夏日的梯田，总有一双大手提着染料桶不厌其烦地给它上色。

梯田从入秋时开始变得厚重，一茬庄稼经由田土全都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们在春天就开始下的苦，流的汗，全都被土地兑换成了粮食。秋风从山顶鱼贯而下，谷子、糜子、玉米跟着秋风，一浪一浪地往山下跑，跑进了村里，钻进了粮仓。

入冬时的梯田复又变得单薄，只披着一层薄薄的地膜，地膜撕裂的地方黄土裸露。所有的人都满心欢喜地回去了，山野空旷，凛冽的风替我们撕扯着田垄上的烂地膜，一团一团的地膜在风中游走，无处遁形。从地里收集起来的废旧地膜，只能堆垛在田头或者空地上，腾出土地，在来春再覆膜种植庄稼。南湾的土地在地膜的庇护下，源源不断地产出粮食，而堆积在田头的废旧地膜南湾的土地无法容纳，我们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处理它们。这是我们欠南湾的一个大人情，这份情，由我们来还。

二

遗弃多年的老房子撑不住了，当顶塌了个洞，风雨倒灌。双扇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我把钥匙弄丢了，锁打不开。窗户上的玻璃全都被练靶子的人用抛出去的土疙瘩击碎了，刀刃一般镶在窗框上，有时候还会借助阳光晃人的眼。从屋顶钻进去的风，在窗子的破洞里找到出口，涌出来，在玻璃碴上游走，走着走着就被割碎了，嘶嘶喊疼。房顶塌陷了，老房子只是四堵合围而立的墙，一定是其中一堵墙先支撑不住了，打摆子了，把屋顶扯开了个洞。果不其然，后墙北倾，从墙角上裂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一对儿麻雀在裂缝里填上软草细柴，安身于此，它们浑然不知，那一张嘴随时都有可能张大或者闭合，潜在的危险或是巢倾卵碎，或是巢破鸟亡，显然它们并未意识到这些危险，它们只顾觅食或者抚养幼雀，黄嘴幼雀把嘴伸在墙外，争相等着老麻雀衔来的食物，老麻雀终日就在一片叽叽喳喳声中飞来飞去。幼雀的嘴角落了黄，翅膀就硬了，拍打着翅膀往远处飞，飞着飞着就飞到了别处，再也不回来了。闲下来的两只麻雀依然会在黄昏时并肩栖在巢外的白杨树上，一脸麻灰的表情，让我既无法走近它们的快乐，更无从分担它们的忧伤。

我在老房子里生活的那些年，也有一对麻雀在房檐的椽洞里住着，它们在高处，我在低处，我们像是同住在一个单元楼却到老不相往来的邻居。记不清它们是什么时候来的，看上去，所有的麻雀都有一副相同的模样，如果在老房子以外，我断然是分不清哪一只是住在我家房檐上的麻雀。于是，我至今不知道现在将巢置于墙缝中的那一对儿麻雀，是不是原来的麻雀，或者是那一对儿麻雀的后代，我无从找到它们之间内在的血缘关系。

给我开过户口迁出证明的老主任退休了，跟着儿子进城看孙子去了。我找到现任的村主任，我说我想回来把父母留下的塌院子重建了住下。村主任拿着我的身份证端详良久，说这事不好办。身份证根本证明不了我是南湾的人。他说，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却无法凭着他一张嘴为我作证了，现在已不是凭着老人一张嘴就能把事能办了的年代，那个年代已经随着老房子的坍塌而一去不复返了。

四十岁以后，睡梦无端地多起来了，置身都市十余年，梦乡中依然是南湾，南湾是梦乡的底色。我和南湾共同逝去的时光，让我开始对大自然心生敬畏。越是朝着强大生长，就越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回头看看，就会妄生强大之意，只有往前走着，视野宽了，才会感到自己的渺小来。

我在春天最后住过的庄院，我和父亲合力筑造的庄院，最后还是被夷为平地了，它本是耕地的一部分，当我深秋再次回到南湾时，青葱的冬麦已经替我把根扎进了那片土地。

三

方圆最近的水源地距离田家沟有七十余里地，人畜饮用水成了日子里最难肠的事情，水窖即是基于这样的悲剧应运而生，口口相传的谚语“天晴改水路，无事早为人”就伴随着水窖留存至今。雨水自天际而来，归渠入窖，饮润苍生；雨水是离这片土地最远，又是距它最近的水源。

我在阴雨天给窖里放过水，大部分水源于廊檐水和院子里的积水，也有从山上汇流下来的山水。尽管这片土地缺水，但还不至于将从牲畜圈中流出的粪水也归进水窖里。水中的泥沙没有条件过滤，基本全都混入雨水放进了窖里，柴禾和杂物都被入水口的滤网挡在了外面。看水人的职责一则是及时清除入水口的杂物，一则是看住水，不能让水漫过窖口，窖里把水放满了等于没水。窖由旱窖和水窖两部分构成，旱窖在上，水窖在下，能装住水的部分是水窖，旱窖不能盛水，也盛不住水。

刚放进窖里的水是不能急于去饮用的，水太浑浊，吃不成，待放置一段时日，水澄清了，才能饮用。我也常从水窖里取水，系在绳上的水桶，难免会与窖水和窖口磕磕碰碰，为取水常将水桶留在了水窖里，让取水的人攥着一截麻绳不知所措。在水窖里取水，还得练就打捞水桶的功夫，桶从绳扣上滑落还好打捞，若是从桶的提手上滑落了，打捞上来的几率几乎为零。生性毛糙的人干不了捞水桶的事，反过来说，捞水桶能磨砺人的性格，兴许是成长中常捞水桶的缘故，把我磨成了慢性子。吃着水窖的人，性子都慢，性子太急了根本忍受不了日子里的煎熬。

人畜共饮一窖水，这是普遍现象，畜生们却比人活得警醒，它们能分辨出窖水的好坏。而人，只要窖里有水，就一直闷着头喝，遇到窖水中浮起了小猫、小狗、老鼠的尸体，还舍不得丢弃，弄根长杆子把尸体捞出来，水再接着饮用。不是不讲究，实在没法讲究，要是有得选择，他们也知道泡了浮尸的水令人作呕，也对身体极为不好。这些都是常有的事，见惯不怪了。

邻家香草是单邦子，男人出去打工了，麦黄时节，她把四岁的双胞胎儿子留在家里，上山拔麦子去了。晚上回来时，只见一个孩子摸着一张花脸趴在屋檐下睡着了，另外一个却不见了踪影，发动全村的人寻了一夜，没有找见。问孩子，孩子说不清楚。这些年村里常有陌生人出没，大都是收售铜钱、银币、玉石、石头镜、杂项的贩子或收藏者，一个个神神道道的，大家都知道这些人嘴特软，软中藏着刀，分不清那句话带着割肉的刀，真假难辨。家里若是没有古董要出售，或者压根不想从这些人身上准备捡漏，定然不去招惹他们。而孩子突然找不见了，香草觉得凡是在村里出现过的陌生人都有抱走孩子的嫌疑，在场的人也一致认为是让陌生人抱走了。天亮后，香草看见窖盖反过来盖在上面，这才找来杆子一搅，孩子的尸体就浮在水面上。水窖就这样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然吞噬掉一个鲜活的生命。从此，我对水窖心生恐惧，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窖上取水。我惧怕在躬身取水的刹那看见倒映在水面上随水波晃动的影子，也惧怕攥在手里的那半截绳子究竟吊上来的是一桶水还是别的什么。洞开的窖门，希望和悲恸并存，谁都保不准魔鬼和神灵到底谁先从窖门中钻出来。

水窖用上两三年都要趁旱季差人去修缮，经水浸泡过的水窖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轻则掉下一片泥皮，重则会发生塌方。而差人下去正是要查找隐患并予以修缮的，多数时候，人们是可以完成清淤修缮毫发无损地回到我们的身边，而不可控的事情也常有发生，因此而改写了命运的也大有人在。为了长久地从窖里吃那一口水，只有改写了命运的人才有时间去捶胸顿足地思考一番，而没有遇到过难处的人，总觉得自己不至于倒那样的霉。

专司给水窖放水的人在临走时，不忘堵死了水眼，盖实了窖盖。每个人在离开家的时候，都想着在不久的将来还要再回来，他们觉得只是出一趟远门，把所有带不走的物事都妥善安置在原地，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这条后路，一留就是十余年，结果路依然在那里，却不见再有人走过，路也就在等待中长满了荒草。然而荒芜了的岂止只是路？

无人经管的水窖，经年放不上水，就成了干窖，水窖最终因干渴而死。渴死后的水窖，窖台上的铭牌只记载了它的生年，卒年只装在放水人的心里。

当我立于一口干枯的水窖前时，俱往的人和事全都立起来站在了我的面前。“水窖”一词曾是逝去的岁月里一直陪伴着我们的一个热词，曾在干旱的土地上盛行，但是它终是随着村容村貌的变迁而显现出斑斑岁月的痕迹。它盘踞在柏油路的路基下面，加上高高的窖台也是深深地凹陷下去，自来水引水的管道横贯而过，地面上留下新土回填的印痕。突兀的一截老墙和窖台遥相呼应，它们曾是我的乡亲活在世上的半分家业，而今它们相继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老墙若要回归土时，正好可以将水窖填平，将旧的时光和物事全部从这片土地上抹去，了无痕迹。

四

我背抄着手沿坡道往下走。

不知道谁家的驴脱圈了，提着半截缰绳，甩甩打打地迎面奔来。临近了，目测它那挂在匀称的四肢间的硕大肚囊，几乎占据了整个路面，我若侧了身站在路边，那肚囊就有可能在瞬间将我推下两米多高的大田埂。所幸我离主道不远，立即折身让路还来得及。我站在主道上目送它趾高气扬地从我面前走过，它全身的毛发闪着油光，光滑得似乎连只苍蝇也趴不住。四肢的肌肉和它的肚囊在行走中一颤一颤的，像是在弹簧上走，模样甚至有些迷人。却听远处有人喊，我懂得喊声的意思，立即转身去追赶，只一两步，我立即停下了。一头犟驴，拦都不一定能拦住，怎么能追得上呢。我愣在路口，目送它带着一身的油光，消失在村道尽头。

耳边的喘息声像是被谁拉破了的老风箱，风声很紧，却四处漏风。一转眼，看见七爷立在岔道口，双手支在双膝上躬身喘着粗气。七爷只顾喘气，顾不上和我说话，眼神中全是对我放走了毛驴的埋怨。我递给七爷一根纸烟，七爷腾手把烟接在手里，烟气升腾、散开，散进空气中不见了。

遇见了我，七爷反倒不急着去追赶驴了，他说好些日子没见到我了，和我说说话，可是说着说着话题还是绕到了驴的事情上。我担心说话会耽误七爷找驴，七爷却说去找它，还不如坐在路边等。说话间，又见毛驴提着半截缰绳回来了，立在七爷的身边，不住地打着响鼻。七爷故意不理它，它就拉着长长的脸，定睛看着七爷。

追也追不上的毛驴，却自己回来了，这让七爷更显得神气了。他伸手攥住悬停在他后脑勺的缰绳，立起身往回走。我也起身往回走。他在回去的路上给我讲述了一段有关这头毛驴母亲的故事。我转述在这里。

七爷是半夜里听到驴崽子不住声地呼唤，他就觉得奇怪，一般夜里唤草料都是麻草驴。他像往常一样摸着黑，起身揽了半背篼草去添。驴崽子喘着粗气刨圈门。黑乎乎的，还并没有意识到麻草驴不见了。

每一次他往槽里添草，麻草驴头抵着七爷的胯骨，在他身上摩挲。他总嫌烦，可是这次胯骨空落落的，他猛然意识到，麻草驴一定是让贼在半夜里牵走了。

可是为什么贼不把驴崽子也一起偷走呢？贼一定是觉得小驴崽子本不值钱，走起路来不好把控。安全起见，他只在麻草驴自带的笼头上拴了一根绳，把它牵走了。

半夜套车拉犁是常有的事情，驴并没有过多地抵抗，就顺从了来人，跟着走了。它最远没有出过镇子，当这个人趁着夜色将它拉到镇子尽头时，它说什么一步也不走了。拉着它不走，赶着它倒退，打疼了它，就顺腿还了一蹄子。趁那人还没有翻起身，它一抡头，从缰绳上挣脱，撒开腿就往回跑。那人追了半截，怎奈两条腿比不得四条腿，眼看无望，只好放弃。

天刚放亮，麻草驴就带着半截子缰绳回到了圈门口。七爷不无得意地说，偷驴的人犯了个大错，如果他把驴崽子一起带上，说不定麻草驴就真走丢了。他给麻草驴留了个扯心，前功尽弃了。

驴的记性很好，即便是蒙住它的眼，它也能顺着去时的路回来。这是有先例的，有一年冬天，七爷赶着毛驴车去镇上榨油，榨完油粜了油渣，在镇上的马五羊羔肉店里美美地咥了一顿羊肉，就赶着驴车往回走。半路遇上北风扬雪，肚子里起了羊毛疔，疼得晕了过去，麻草驴硬是拉着七爷回到家里，救了七爷的命。

麻草驴个头不大，是典型的南湾的土种驴。因为浑身的麻灰毛色，而显得与众不同，我年少的时候帮着七爷放过几次驴，麻草驴的脾性温顺，在一群驴里是最乖的一头。它在山上吃草从不挑三拣四，打头的几头老骟驴都是馋嘴子，你盯着它们的时候，它们把嘴伸进草里也吃着，一转眼，就尥蹶子跑到庄稼地边，把头扎进别人家的庄稼地里去了。为此，它们没少挨打，它们把脖子一拧，比放驴的人还牛，你就把它打死，不然，只要你打不死它，它依然趁你不注意，叼上几嘴。反正它们过瘾了，你生你的气去，它们才不管，大不了挨上一顿打，或者被骂几句，它们膘肥皮厚，打骂对它们根本无用。

七爷对驴的疼惜，我可以作证。每次犁完地，七爷会把轻的软套架在驴身上让它驮着走，自己却扛着沉重的犁。常见七爷自己扛着背绳，挣命地拉着架子车赶路，却把驴缰绳拴在架子车后的刮土上，让它跟着车走。精心喂养的驴，膘肥力盛，一不注意就脱圈了，每一次在追赶时嘴里喊着要把它打死哩，而等驴撒完欢子回来，他又舍不得动手。春天时，驴倒毛，他就拿着老梳子给驴梳毛，驴回头在他身上蹭，甩甩耳朵，七爷就像抚摸孩子一样，抚摸着它，对它低语。

五

我在一堆废弃的木料中看到了一副手工雕刻的檩花，漆面斑驳，被厚厚的烟尘蒙着，但花叶的线条依然饱满，它还没有开败。我一眼认出它就是方芸家堂屋的檩柱，混在所有的旧木料中，依然显眼。

木匠出身的父亲，在南湾留下了诸多木工活，手工抛光的椽，上了清漆的檩，手工雕刻的檩花，带着夹层的五斗橱柜，陈列家谱的条桌，摆放祭品的方桌，供人吃饭的炕桌，擀面杖，案板，犁把，鞭杆等等。这些曾在南湾盛行一时的木工制品，伴随着父亲这代人的老去渐渐消失，也伴随着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而显现出岁月的成色。

犹记得父亲躬身雕刻檩花时，我和方芸就站在他身旁。父亲每在木板上刻下一刀，木花就翻起身在木板上跳一下，我们看得入了迷，全然未觉察到，其实全神贯注的父亲头上也悬着一把刀，一下一下在他的额头上刻画下一条条线，纹路中盛满着日子。

我特意在旧木料中找寻有关六斗橱柜的蛛丝马迹，结果令我失望，我只找到了一扇柜门。压在一堆废旧的木料中，单框单板，我下意识地敲了敲，发出木质沉闷的响声，它本应该和另外一扇柜门在日子里闭合起来，使柜的夹层显得更为隐秘，而另外一扇柜门却不见了，落单的柜门在一堆木料中显得孤零零的。有人见祖传的橱柜中有金银细软藏于夹层，便受启发在打柜时把一些贵重的物品放在夹层里，当然这是一个相对隐秘的举动，一扇柜门流落于一堆旧木料中，似乎不仅仅只是一扇柜门，而是某种指引。过往的，隐秘的事情，适合放置于记忆之中回味，却不应该用世俗的心态猎奇取物，我错了。

在南湾，陈列过刘氏家谱的条桌，也陈列过李氏的家谱，或者王氏的家谱。家谱是记载姓氏家族子孙世系传承之书，它开宗明义，区分家族成员血缘关系亲疏远近，而在同一张条桌前敬过香、烧过纸的各氏后人，成了乡亲。各氏族人聚居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是在清贫岁月中，南湾最为奢华的繁荣。族人的迁徙、流落，时间的推移、更替，在渐渐地削弱着南湾的盛景，一些常年在外生活的人，只有在逢年过节时，回到南湾，从条桌上打开家谱，供奉酒菜、焚香烧纸、研习族史、数典认祖。

南湾的模样依旧，还是我小时候的模样，只是在我离开的这些年将一些陈旧的、破败的衣衫褪去了，穿上了新衣。青堂瓦舍的庭院，是穿在南湾身上的新衣，也是驻守南湾的人们执意换上的新颜。思想固执的七爷，在乡村整体规划、新农村建设中也住上了新瓦房，他却依然舍不得丢弃陈列过家谱的条桌和摆放祭品的方桌，屋里的陈设依然是老旧的，老旧的条桌上陈列着家谱，红布包裹着，红布上沉积着尘土，尘土很厚，伸手摸一把，土却不沾手，这是沉积在红布上的日子，把尘土一点一点砌进了红布的纹理中。面柜里装满着新的面粉，新旧交织的面味在揭开柜盖的瞬间一把将人拉进过往。机身超薄的电视机款款架在漆染的木箱上，木箱正中龙凤呈祥，龙是升龙，张口旋身，回首望凤；凤是翔凤，展翅翘尾，举目眺龙。周围祥云朵朵，云隙间似有唢呐的余音依旧萦绕。三抽桌与木箱并列而立，桌面上架着厚厚的案板，案板中间凹陷着，凹陷下去的木头被七爷在日子里剁碎混进饭菜吃了。三抽桌子的一条桌腿受过伤，裹着密密扎扎的细麻绳，麻绳上刷过胶，积着厚厚的污垢。若是就这样立着放在那里，定然是稳固的，若是要在案板上揉面、擀面，受过伤的桌腿会让三抽桌子在摇摇晃晃中将与七爷告别的时间一再提前。转身看到立在门后的一截榆木鞭杆，在洁白的屋墙和明净的玻璃窗的映衬下，泛着油亮的光，那是七爷的唾液在手的把持下留在木头上的包浆。回头看见七爷盘腿坐在炕头上，正伸着舌头舔湿烟卷，火光明明灭灭地闪现，烟雾罩住了七爷古铜色的脸膛，浓烈的旱烟味道在屋子里弥散，感觉七爷用火把自己点燃了，火光明明灭灭，一下一下将我的心灼疼。

六

南湾人一直保持着就地取材的习惯。收麦子时，用麦子打结捆住麦子，割倒麦子后，麦茬地当做临时的晒场。麦子归仓时，又用编织的麦秸把麦子围起来。麦栓子就是南湾最初的粮仓，麦子是最初的仓粮。

麦栓子是南湾最为古老的草编技艺，它古老，却并不过时。麻花辫围粮而立，我甚至可以嗅到沉积在麦秸缝隙里的过往。是的，麦栓子的过往应该是有它独有的味道的，它带着陈旧仓粮的味道，把新麦放进去，粮食也会沾染上陈仓的味道。屯过粮食的草编大都被人遗弃或者当柴禾烧了，这是将一截编织过的麦草用到了极致。

有经验的农人坚持用麦栓子屯粮。麦子归仓后，水分反反复复，容易出汗、发热或霉变；麦秸干爽、透气、防潮，把粮食放在里面使人安心。麦子归仓时，父亲在屋地上一把按住草编的头，然后绕着头一圈一圈地扎底，打下的粮食，他一看堆垛就知道应该扎多大的栓底，母亲就不住地往里面填麦子。

麦栓子即是我们生活在南湾的底气，又是脸面；是家之重器，本不想示人，怎奈住房吃紧，专门为粮食建一间房或者箍一孔窑，只能在心里想一想，那该多奢侈，只好人粮共处一室，人住在炕上，把麦栓子放在屋地上，看住它。

麦栓子看是看不住的，村里有一大户人家，地多人盛，专门腾出一间屋子做粮房。两个麦栓子将粮房占得满满当当。大儿子结婚不久就分了家。分下的家业不够两人过活，男人就出去打工去了。时隔不久，传出儿媳妇因分下的家业薄，生歹心偷了婆婆家的粮食。这样的话传出来，打了儿媳妇的脸，她也一气之下背着贼名声出门打工去了。第二年春，当院一坨土被长出来的青苗顶翻了，才知道是仓鼠在麦栓子底下打了个洞，把一些麦子囤在院子的土里，廊檐水渗进去，泡发了麦子，出苗了。

屯粮攒钱，曾是南湾的一种风尚，有钱不往银行存，而是塞进麦栓子里，隔些日子把手伸进麦子里摸一下钱，厚厚一沓，心里就踏实了。再厚的一沓钱，存进银行，就只有薄薄的一个存折，放进麦栓子，有时候就找不见了。有一年，韩老五把三千元放在麦栓子里，时间长了忘了观察，急用钱时死活找不到钱，把一栓麦子腾出来，结果钱让仓鼠咬碎铺在窝里了，他捧着老鼠窝去银行兑换了两千元，哭上回来了。

麦栓子存粮藏钱，也盛放着我们心里的难肠。难肠时落进南湾的泪水，用腾起细尘为我们阐释，在生态脆弱的土地上谋生，是人与土地的双向折磨和伤害。人在土地上付出了心血、汗水，甚至生命，土地依然贫瘠，土地虽然也从未间断地产着粮食，却仅仅只是让付出了辛劳的人不至于绝望。生来就试图改变土地终又被土地改变了的双手，皴裂、变形，看着都疼。幸好还有阳光、雨露、棒棒油、塑料薄膜和乡亲们的恩情，是南湾这片土地上最好的止疼药，但都不及殷实的麦栓子，可以治愈心里的创伤。

麦栓子是可以守住的，守住麦栓子最好的办法还是给南湾的土地下苦。只有不断地从南湾的土地上收来粮食，将麦栓子灌满，麦栓子就稳稳地挺在那里，成为我们生命和财产的一部分。

南湾的梯田依然借四季之名不断地为我们产着粮食，化肥在南湾的出现，提高了粮食产量的同时，也随之改变了我们存贮粮食的习惯。盛过化肥的编织袋用来囤积粮食既省事又节省空间。我们在南湾的土地上尝到了化肥、地膜的甜头，就不再偏执，也不再抵制新兴事物的到来。麦栓子退出南湾贮粮历史的舞台之后，又以草编艺术品的面目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它们就又有了新的价值和用途。

南湾依然把粮食藏在梯田里，我们什么时候想要得到粮食，就回到南湾给它下苦。

美术作品

精忠报国

冯保贵

书法作品

沁园春·长沙

李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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