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
文
史怡然
老头儿生病了,很严重的病。但老头儿不知道,谁都没告诉他。
所以老头儿依旧嘚嘚瑟瑟的活着。白天咂摸两口酒,吧唧两口菜,然后就蹬着辆小三轮儿,在家门口瞎溜达。
村口有条马路,马路边有个公交站台,站台边有课老树。这很像那个可以无限循环的“山上庙里老和尚”的故事,但老树下没有老和尚,只有一个瘦高个儿老头。老头不讲故事,就坐在长椅上晒暖,一坐就是半天。在这个村子里过了一辈子,所有人认识他,所有经过村口的人都跟他打招呼。
离村不远有个集市,一个月里有几次大集,老太太腿脚不好,去集上采买的任务就交给了老头。菜,肉,水果,日用品,都要老头等着小三轮拉回家。晌午吃完饭,他就窝在西厢房的床上看电视。大彩电在东厢房,给老太太看电视剧用。老头这屋是台式的小电视。一打开电视,屏幕的右上角颜色怪怪的,但这并不影响老头看电视看得起劲。
老头儿似乎没有笑模样,一天到晚板着脸,脾气硬的像石头。也不听劝,腿脚不灵活吧还骑自行车,逞能似的,结果下车的时候腿没倒腾过来,连人带车都拍在地上,在家养了半年多。而且他年纪大了,很少有说人话的时候。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老太太说的。老太太一说到这儿就来气,“多大个人了,一天到晚犯拧,”说着还要拍着大腿,“骑车,自己把腿摔断了,好不容易好了吧,我说让他拄着拐棍,他到好,”老太太说到这事,就模仿着老头儿的动作,右手一甩,“‘一边子去!’还让我一边子去。”邻居王大妈李大婶听了也乐,劝老太太别往心里去。老太太“哼”了一声,不言语了。
时间如流水。老头饭量越来越少,酒越喝越多。五十多度白酒,一天半瓶。正餐倒成了佐酒的。他自己也不在意。过了八十大寿,腿伤腰伤好得多了,饭量还是不见涨。后来有一天,老头胸口一阵剧痛,幸亏闺女在身边,一医院。医院,老头算是蔫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当老头看着闺女儿子来接自己,一个个又闭口不言的时候,老头心里就明白了。
然后他就只能躺在家里西厢房的床上,从夏天到冬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壳一点一点消瘦下去,像被抽干了水分的橘子。他再也不能骑着三轮车,得得瑟瑟地满大街晃悠了。
真正闲下来,时间就往前飞跑。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雪下得很大。铺满了庭院。孙女和女儿拿着笤帚,一下一下地扫院子。他听见门外女孩一声惊呼。
“死老鼠!”
“猫叼来的吧。”
老头儿记得那只老鼠。前两天想出去透口气,握着拐杖颤巍巍出了屋门,立在院子里。小老鼠就在他旁边的窗台上,啃着晾在那里的红薯干。粉红色的小爪子,看着还没有一个玉米粒大。这样小的生命,吃起红薯干来风卷残云。他默默地看着小老鼠吃掉了整整半根红薯干,左右顾盼,随后灵敏地跳下窗台,窜进堆在墙角的柴火垛里,不见了。剩下半根红薯干,小老鼠没搬走。可能晚上他还来吧。小老鼠准知道这半根红薯是他的。
墙角窸窸窣窣的有动静,老头转过头来,发现蜷在墙角的猫已经醒了,一对玻璃珠子似的眼,直直地看着他。他喜欢那只猫,也喜欢那只老鼠。这样萧索的寒冬,他没有理由拒绝任何一个富有生命力的生物。冬天不好。老头儿不喜欢。对于每个老人来说,冬天都像双无情的大手,硬生生把魂儿撕扯掉半个。残破的魂儿四散凋零,只能让来年的春风夏花秋月慢慢修补,再来迎接下一个严冬的挑战。冬日肃杀,少有的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天上,也不过是让他把这萧索的世界看得更清楚了些。
老头儿仰头,看见天上挂着的惨白的太阳,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爸,先来吃饭吧。”闺女唤他。老头正欲起身,微微一动身子,嗬!真疼!老头紧皱着眉。“疼!”守在一边的闺女闻言一怔:好几十年了,什么时候听过老头喊过一句疼。
那一天是一月的下旬,还有几天就是春节了。老头想回家。他想吃娘包的饺子,想家里的床。守在床边的大女婿听了,手扶着床边轻轻晃了晃床,说是把他放在车上了,一会儿就到家。明明就没有,还想骗我。老头有点生气了。你晃我的床干什么。大女婿一愣,讪讪地笑,没说话。之后他听女婿小声跟闺女念叨:老头不糊涂,又说想回家,这是怎么回事。
屋里就没人再说话了。老太太坐在东厢房的沙发上,双手扶在拐杖。她望着眼前地面上斑驳的几块泥点,不语。过了一会儿,老太太握着拐杖,用软皮的拐杖头一下一下的搓。
老头儿在一个冬季闭上双眼。他终于摆脱了僵硬的躯壳,他的魂灵可以在大街上得得瑟瑟地溜达。潮白河上的雪还没化掉呢。人能在冰上走。
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屋里呆了一阵子。白事棚子一早就搭起来了。专门管丧葬的夫妻里外忙活。他嫌闹腾,转身进了西屋的厨房。
人们怕猫狗乱窜,就直接把他们锁在厨房里了。他蹲下身子,猫狗都能看见他。
“狗,要不把你送人吧。”老头说,“老太太记性不好了,老忘了喂你。”
“好狗不侍二主。”小狗把头一扭,不肯再理老头儿。老头儿看猫也不理他,拿脚戳猫的尾巴。“那猫儿呢,也没人让你侍二主啊,你在这儿犯什么倔。”猫瞪他:“这是犯倔啊,我这是饿的。他们怕我乱跑,把我关在这儿了。还厨房呢,连只耗子都没有。”老头儿耸肩。“没办法,人家都忙着呢,谁顾得上喂你。”
“等明天就有吃的了。”老头这样说,又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问狗:“狗,你跟我走不。”
“我不,这十好几年每顿都给我吃剩饭,也没几口肉。”
“嘿,还有条件。以后每顿有肉行不行。”
“那还行。”
猫白他一眼,扭过头去舔爪子。老头乐了:“你就在这儿呆着吧,陪着这个老太太。”猫不搭理他,因为厨房门开了,猫立起来,拧着身子,慢慢悠悠踱步出了厨房。
狗伏在地上,闭了眼睛。
仪式还在继续。
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春节。儿子一家和老太太围坐在小桌旁,饺子热气腾腾,熏得人心生暖意。他坐在桌边空出来的椅子上,低头闻着盛在他的碗里的饺子的香味。应该还是猪肉白菜的。每年春节家里都吃猪肉白菜馅饺子。汁水肥,解馋,又不腻口。老头爱吃。就是现在吃不着,老头馋这口饺子,馋这口酒,只能干着急。
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学习很不错。跟她一个班的朋友,有几个出国了,现在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年前老姐儿俩通了次电话,寒暄几句,再无他言。挂断电话。昏暗的灯把她的影子投到早已斑驳的灰墙上,像个扭曲的怪物。老太太盯着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头说他不喝孟婆汤,谁敢逼他喝,就拿拐棍敲他的脑袋。没有敢催他的,所以他带着将近一个世纪的回忆,到他最熟悉的地方,村口公交站台的座子上,晒暖。他看到人们在凛冽的寒风中戴上口罩,看到走在路上的学生越来越少,又在一个夏天的午后,看到学生们从心里迸发出来的狂喜。他知道,小孙女也将是这群学生中的一员。半年时间里,他从未出现在女孩的周围,甚至都在她的梦境中都没有悄悄潜入一次。他习惯了一个人在公交车站等待的日子。那些虽然等待很久,却总能听到他深爱的孩子们用悦耳的声音唤他的日子。
后来,在一个深秋时节的夜晚,肆虐的狂风摧毁了已显老旧的公交站牌,属于老头的回忆就在那一晚轰然倒地,岁月带走了他留在世界上的仅存的一丁点印记。
后来,他终于以一个迟暮老人的形象出现在很久不见的爹娘面前,看看久别的老友,他是那样平凡。也许几十年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存在。可他还是得得瑟瑟的,没心没肺的。果然,这才是他。
后来,一个年轻的女孩在日记里写下这样一段话——
如果还有下辈子,希望我能以朋友的身份出现在您面前,您一定是个非常可爱的朋友。
亲人和朋友都开导我,但真正让我感到慰藉的,源于生物学科的一个理论。学了生物才发现,生物学其实是个很浪漫的学科。就像老师说,组成我们身体的某个原子,可能在很久以前的恐龙身上同样存在着。山川大河,绿树繁花,飞鸟走兽,古人今人,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承载着来自时光另一端的星光。
我们每个人都能在很久以后,以另一种形式活在这个世界上。
说这些,其实只是想表达,我觉得老史同志并没有消失。只要有人在心里想着他,只要我把他写在纸上,他就活得和这个世界一样久。
“山水到不了一块儿,两个人总有相逢的时候。”
我期待与您相见,以任何一种方式。
这段文字写于去年暑假。
高考结束后,我终于有时间抽离出来,回顾关于我的混乱的半年。
后来,
我融入了新的环境,
接受了新的成长方式,
有了很多新的体验,
做出了很多艰难的选择,
认识了很多很棒的人。
可是我从来没有停止过思念,
一如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您从未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原本这个位置会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