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当过川军的大爸下

文/王明学我被大爸讲的故事吓倒过,在我身边听大爸讲故事的表哥、表姐说大爸是天南海北乱吹,根本不着谱。二姑却说,你们知道个啥,你们多大点,上过战场吗?我大哥是人精,他能打那么仗不死,就是后福。吹怎样,不吹怎样,哪个当回事?当回事又能怎样?你种你的田,他喂他的猪!表哥表姐们被二姑一阵抢白,吐着舌头走了。我忐忑不安地望着二姑,心想你这么向着大爸,就是大爸小时候常悄悄拿糖果你吃,你认不到的字,他教你,你和别人打架,大爸帮你忙个嘛,这些是我爸爸给我讲过的。我读小学时,还常在暑假里回合川老家。记忆里的大爸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方面是三年自然灾害,肚子里的油荤少,另外他打仗受伤的老毛病常犯。他很少讲故事了,或许他认为那些过去的事真个儿没用,或许他认为自己也讲腻了,听的人耳朵也起了茧,只是二姑怂恿他讲,还装出津津地表情听大爸讲。二姑给我说大爸一辈子做事不求人,硬气得很。更反感别人同情他可怜他。邻村那个张寡妇年轻时在烟馆里受过大爸的恩惠,这些年见大爸个人居住可怜兮兮地,要搬过来和大爸住在一起,大爸横着眉毛说,这算个什么?孤男寡女的,惹人闲话。张寡妇说扯结婚证名正言顺地嫁给他。你大爸却说,结婚?脑壳晕哟!我一身病,吃也吃不得,做也做不得,睁着眼睛过天天的人,去拖累别个做什么,人家好脚好手年纪轻轻的。杵得张寡妇大红脸。二姑还给我说,她发现身体极差的大爸,说什么话摆什么龙门阵眼睛都半睁半闭的,好像睡着又好像没睡,唯有说起川军打仗的事,他像注了鸡血,孱弱全无,眼睛顿时发亮起来,兴趣浓了。就叫我多和大爸扯他在川军打仗的事,不要想自己听过多少遍,更不去琢磨他讲的是不是事实,又没有哪个要把他说的事记入历史,进不进入历史,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说了算的,只要你大爸高兴精神快乐就行了,多个兴奋轻松比死闷灰暗好。你爸和我都是这个心思。你大爸挺喜欢你的,说你读书有文化,将来可能有出息。你一本正经地问他,他肯定百讲不厌。他讲挺高兴,我们也高兴了,见到他轻松的笑纹比我们吃山珍海味都强。于是我就装出从来没听过大爸讲他参加川军打仗的事一样,像七八年第一次坐在他屋里听他讲故事一样,天真急切地望着他,不同的只是嘴里没再脆崩地嚼干胡豆,大爸手里再没有叶子烟杆,屋里再也闻不到那辣辣的带着回甜的叶子烟味。大爸声音仍然天生地那么响,只是说话中气没那么足了,记性简直糟糕透了,昨天讲的故事,今天完全可以另外一个样。表哥表姐没有兴趣早就不到那间霉臭烘烘的屋,只有我安心地呆在大爸身旁。爸爸叫我多陪陪大爸,我陪了就是他陪了。再说每次我听大爸讲完故事从那间屋里走出来,忙碌的二姑不是塞砣冰糖在我嘴里,就是拿个煮鸡蛋放进我裤包,还总亲呢地揉我的头发,一副非常感谢我的样子,当时我人小不懂事,认为自己做了天大的出息事,受二姑的感谢,该!现在回想起来心酸,酸的那个味道,真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身体越来越差的大爸,到我十一二岁去的时候,他故事仍然讲,或许是我回来了,给我的特别优待,可说话越来越提不起气了,思维也断断续续的,有次我问大爸,你说川军去打日本鬼子,吃得孬,装备差,不怕死,川军当时到底像啥样子,说来听听。其实我心里早就有川军的画像,就是想让大爸多动动思维,精神多留些闪光和得意,出乎意料的是,大爸突然清醒起来,仿佛在遥远的朦胧里寻回熟悉的珍宝,他睁圆昏浊的眼珠,盯了盯对面黑乎乎的墙壁,两只枯瘦如柴的手竟然拍了两下,然后得意正经地说: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那次我们到成都东门去玩,看到城门洞立个了国民革命军人铜像:着短裤、绑腿、草鞋,手握步枪,身背大刀、斗笠、背包,俯身跨步,仰视前方欲出征冲锋状——那就是川军,我们川军就是那个样!后来我查过资料:大爸这次记忆是真实准确的:年7月7日,成都东门城门洞确实立了由著名雕塑家刘开渠设计的《川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市民常称的“无名英雄铜像”。铜像造型正是大爸说一个国民军人,着短裤、绑腿、草鞋,手握步枪,身背大刀、斗笠、背包,俯身跨步,仰视前方欲出征冲锋状,形态威武,长期为成都市民所敬仰。年春节,二姑告诉爸爸,大爸不行了,我和爸爸赶回了乡里,然而这次大爸从阎王爷那里转一圈又回来了,爸爸忙着上班,我放寒假就多呆了几天。那些天心里挺矛盾:害怕大爸死了,从今没有了大爸;又忧虑大爸没死,等我们一走,他死了又得赶来。我挤在大爸那间屋里惯了,住在大爸对面的小床上,大爸的气味我闻得来,臊烘烘的夹着股汗臭味,张寡妇把菜饭端进屋后,屋里就多了些汤的热气和米的芳香。有时我坐在床边望着大爸瘦瘦的脸和乱蓬蓬的白发,担心他微闭的眼睛再也不睁开。窗外的天空很暗,灰蒙蒙的,窗口钻进的光线清幽幽的。有次大爸突然睁大眼珠子,气喘得厉害,我过去揉了揉他的胸口,他眼睛盯盯的,我吓得不行,赶忙去喊来二姑,张寡妇也跟着进来了。张寡妇和二姑齐声喊炳全炳全,我也带着哭腔叫大爸。恍惚的大爸终于回过来了,他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说,屋外有个衣衫单薄的川军兄弟走到坝坝里要吃汤圆,快,快,快,他好冷好饿,二妹快快再端给他一碗;兄弟啦,你只顾埋头呼呼地吃,我们这里有,有,真有……二妹,张姑娘(大爸对张寡妇的称呼)你们要让他吃,吃……他揉了揉眼睛,脑壳转来转去,哎呀,川军兄弟不见了……快把他喊到,快把他喊到。二姑、张姑娘和我,立即到屋外,哪里有人嘛……天黑得如锅底,只有寒风呼呼地吹着,一只困乏的猫喵呀喵地叫……可怜的大爸又记起他打仗挨饿受冻的日子……我们的眼框酸酸的,鼻孔好像塞了乱麻,感觉有泪珠子从鼻沟滚下来……大爸与世长辞是年深秋,那时我上中学了,父母怕耽误我学习就没让我回合川见大爸最后一面。爸爸回去和二姑一道办完大爸的丧事回来,好几天脸阴沉得要下雨,把常叼在嘴边的叶子烟杆用刀砍成两截扔进了垃圾桶,我和妈妈做事特别小心,连走路都尽量不出声响,平常爱逗邻居小姑娘乖乖玩的妈妈,把乖乖抱得远远的,说话轻得只有她们二人听得到……大概过了一个多月,爸爸的脸色才有了晴空的光亮,眼皮仍有些浮肿,精神好多了。有天爸爸说晚上梦见大爸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问大爸有没有要做的事?大爸只是笑,一会捶胸口,眼睛几眨几眨,一会闪进路边的草丛,像条蛇,一会儿追树上的麻雀,飞得很高,飘得快,轻极了……我一下莫名地紧张起来,因为有件事梗在心:可能是年春节后离开合川回重庆的前一天晚上,大爸挣扎着从乱糟糟的柜子里翻出个褪了色的黄挎包,从包里翻出层层包裹的一张发黄的信纸,被浸泡过,皱巴巴的,上面还有发硬的血印迹,信纸的头和尾已经不知去向,大爸叫我把信纸凑近灯光处念。我先看了两遍,最后才勉强读了下去,明白是一个官长样的人写给年轻老婆的信。告诉老婆他随队伍走得匆忙,有个秘密没来得及给她说。就是床底中间的土里面埋了个瓦缸子,里面有20个银元,拿出5个还给街上的香油铺的李大爷,以前他拿回家的好多东西都是赊李大爷的,剩下的留着儿子过日子……我问大爸你找过长官的老婆没有?大爸说长官是他的连长,连长没叫他去找他老婆。连长手放进胸口要摸信纸的时候,一颗飞弹击中他心脏,话还没说就死了。大爸费了好大劲才把连长的信摸出来,没得事就瞧它几眼。大爸说,趁你今天在,想起来了,就摸出来给你瞧瞧。那天大爸把信纸给了我,叫我没事想他时就拿出来看一看,看到信纸就像看到他……爸爸问大爸给你的信纸嘞,怎么没听你讲过?坐船回重庆的船上,一个妇女抱个四五岁的小孩,小孩看到打瞌睡的我挎包里有糖果,趁我熟睡把糖果摸出吃了,把顺便带出的信纸扔进了嘉陵江……爸爸没指责我什么?只长叹地说:你的大爸就是这样。以后清明节烧纸,给他说一声,信纸虽然没了,但我们心里有他。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maquef.com/ylly/12768.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