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汤成难,小说散见《人民文学》《钟山》《上海文学》《作家》等。获得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一届黄河文学双年奖、第十八届百花文学奖。出版长篇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小说集《一棵大树想要飞》《J先生》,现居扬州。
寻找张三
汤成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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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向你讲述的事,发生在年春天的一个下晚。是的,下晚,那时候的我还不习惯用傍晚,黄昏,日暮来形容一天中这段比较模糊的时刻。我对这个词所有的认知来源于我的母亲,这个称早晨为“吃早饭的时候”,称中午为“吃中饭的时候”,晚上则是“吃晚饭的时候”的女人,唯独称下晚为下晚,与吃食无关,仿佛它短暂得来不及完成一顿餐饮,便匆忙下滑到万丈黑暗中一样。
这是年的下晚,不是昨天的,更不是今天的,你所看到的今天的下晚也许是透明、莹亮、富有弹性,像气泡一样包裹着这个世界。但年的下晚,它却是粘稠而浓厚的,像铁锈一样,像猪油一样。我之所以用猪油来形容,正因为那一年我的母亲爱上了熬猪油,她总是全副武装地站在锅台前——由于见不得一粒油星儿溅在衣服上,用报纸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下晚的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穿过翻滚的油烟,一直落在她缺乏油光的脸上,像一幅画。但我从不觉得画的美,因为很快那些猪油便凝固为白色,成为很长一段日子以来我的碗中之物。快吃吧,你要长个子的。我的母亲总是这样说。如果见我神情黯然或动作迟缓,她便很生气,你父亲可是最爱吃猪油饭的了。
或许此时我应该和你们讲一讲我的父亲,那个爱吃猪油饭的男人,但我不得不打住,回到开头说的年春天的下晚。
那一个春天的下晚,我是在冶金厂度过的,或者说,无数个下晚,我都在这里度过。冶金厂到我家与学校的距离相等,如果你是个热爱数学的人,此时你的脑子里一定会出现路程、时间、速度三者的方程关系。我不喜欢数学,一直都是,那些关于相遇、第二次相遇、多久后相遇等所有假设的数学题都令我忍无可忍。冶金厂在城北,从我家去学校并不顺路,也就是说,冶金厂在家与学校这条直线之外,它们三者之间又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关系。
我如此详细繁复地交代冶金厂的地理位置,我想你一定能够明白,我并非是上学路上或放学途中才经过这儿,它仿佛是家校那条直线绷张后而弹出的小石子,但遗憾的是,射程太短了——是的,我从没有去过比冶金厂更远的地方。
厂房早已废弃了,至少有十年以上。如果不是院门上那块还没完全腐烂的木牌上依稀可见“冶金厂”三个字的话,没有人能猜出这儿曾发生过什么。厂区很大,有三幢连跨混凝土车间,屋顶有条形天窗;山墙上用水泥抹出宋体的阿拉伯数字作了编号;厂房西侧有几株雪松,因常年缺乏打理,毫无节制地横向发展;北边是几间小平房,还有仓库,食堂,等等,所有的这些都只剩下不完整的墙体和屋面,至于门窗之类的,早已被附近的居民或拾荒者卸走了。满眼看去,找不到一丁点儿金属,只有金属蔓延开来的铁锈一样的颜色。
而我所需要的地方很小,一个窗台即可。窗台是水磨石的,很宽厚,上面嵌着绿色玻璃粒儿,下晚的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万道光芒。坐在窗台上,既听不到学校的铃声,也听不到母亲的叫唤,很安静,有一群麻雀偶尔飞回来,带来一点属于外面的叽喳声。
如果我继续这样坐下去,像从前那样打发无数个下晚中的一个,或许之后的事不会发生,但我却站起来了,从没有任何遮挡的窗口跳了进去。我想我应该是门窗被偷走后第一个进来的人,因为地上的灰尘和树叶足有两指厚,在我脚下“噗”地腾起来。厂房里空荡荡的,几个水泥墩儿提醒着此处曾安置过机器;行车还在,吊钩和轱辘不见了,只剩下锈迹斑斑的结构主梁,大概太高了,没被卸走;行车上面是夹层平台,不大,便于察看地面操作,属于管理人员呆的地方吧;平台的上面便是天窗了,石棉瓦早已残破不堪,露出的天空还能看到麻雀的踪影——它们总是成群地从漏洞处飞进来,又哄地一声飞出去。我正是被这样的声音吸引的。
我循着麻雀的声音,沿着墙边的水泥台阶走上平台,果真有了居高临下的意思,平台上是一些椅子的残骸,还有一张相对完好的三条腿办公桌。我在桌子前坐下,吹掉浮尘,像个车间主任似的交叉双臂,又煞有介事地打开抽屉——仍然是空荡荡的,直到打开最下面一层才看到塞满了废纸——任务单,材料出库单,领料单,维修申请单,复写纸,旧报纸——毫无疑问,这是车间主任的办公桌了。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我一张张看过去,字迹的模糊,拙劣,潦草,以及错别字的泛滥,都令人忍俊不禁——这比看数学题有意思多了。
就在我快要笑出声的时候,突然发现一张藏在纸堆里的请假条。
2
我敢保证,这是我从冶金厂带回来的唯一物件。我没有将请假条随意地塞在口袋里,而是极其慎重地夹在一本书中。我想我之所以这么做,一半是被它的字迹吸引,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种笔迹瘦劲、细长如筋的笔画、在首尾处加重提按顿挫的字体叫做瘦金体。
请假条
尊敬的领导:
因本人有事,须向您请假,望领导批准为感。
请假人:张三
年4月22日
很抱歉,我不能在这儿临摹出那样瘦硬有神的字迹来,但在我的课本上,作业本上,草稿纸上,都写满了。我甚至学着这样的语气向我的数学老师请假,“望领导批准为感”,结果,我非但获得半个时辰的假期,还因此在走廊上罚站了一个下午。
我的母亲也看到请假条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