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渚湖,我心里的湖
杨宏伟
一
年夏天,我从湖州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开始了自己的教书生涯。我的教书生涯是在一个叫二都的乡村开始的。因为是乡村,我工作的最初的岁月,是清寒的,孤单的,寂寞的。但也是干净的。这种干净的生活,让我想起鸟类的生活。因为当防风山上一只鸟和我对视的时候,我有一种久违的遭遇故友的感觉。所以当时我想,我应该是它们中的一只。而它,也应该是我的另一个。
这种对视,不但是我的遭遇,更成了我的习惯。在防风山这座承载了四千多年文化记忆的小山上,我成了自我的放逐。我也成了我自己。这种成就的确证就是对视。当我和一只鸟对视,当我和一棵竹子对视,或者当我和一棵树对视,当我和一块石头对视,再或者当我和蝙蝠祠前的一只松鼠对视,当我和蝙蝠洞里的一只蝙蝠对视,当我和放生池里的一条水蛇对视,我都感觉是在和我自己对视。
我理解其中的深度在哪里。里尔克说,我出走,是为了更纯洁的归来。于是,出走,就是归来,归来,也就是出走。你是在出走的途中还是在归来的途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行走在路途中。只要行走在路途中,你就是行走在生命中。只有在路途中,才会充满了对视。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只有行走在对视中,我们才能行走在生命中。
二
在我生命的每一站里,都充满了宿命。二都,因为偏远,因为清寒,也因为落寞,我最初的反应是抗拒,是厌恶,是逃避。当我被分配到这个乡村教书的时候,我在一刻间变成了一只愤怒的刺猬。我的年轻的刺根根竖起,阳光闪烁着我的愤怒,我的抗拒,我的孤独,我的无助。但我最终还是来到二都,开始了五年最年轻的教书时光。
这是花一样的年龄,诗一样的岁月。我就像一棵就要开花的小树一样,被种在了这个清寒的村庄清寒的土地上。
就在这块清寒的土地上,有一个人在等我。他不是别人,他是防风氏。这个进入中华民族文明史的先民,是防风古国的首领。而防风古国的中心,就是这个叫二都的乡村。
对视,在习惯的养育里,我自然遭遇了与防风氏的对视。无可救药的是,我在这种对视里,也走进了和自我的对视里。
我无需翻越千山万水,我只要在一瞬之间,就抵达了这个良渚之阴的防风古国。防风氏目光如炬,成为古国最为真实的太阳和月亮。在那段干净的岁月里,更多的时候,日月同辉,是防风古国最真实的天空里的景象。当一块土地成为防风氏本身,防风氏,就宿命地成为这块土地上真实的日月。
水退了,但古国的滩涂上,始终蹦跳着当年的鱼虾。我是其中最焦灼的一条。我的焦灼里,盛满了四年多年前的日月。我的焦灼里,盛满了四千多年前那如炬的目光。
当大禹的屠刀抵达防风氏的时候,刀光闪如虹光。那是防风氏如炬的目光里内向闪射的七彩光芒。白色的血液,弥天降落,如同隆冬的大雪,普降在这块离防风国不远的土地上。隆冬的大雪,瞬息降落在会稽之山,令天地杂色消弭殆尽。
在最有力的对视里,数防风氏雪白的对视最为深远。我藉此跨越更为深远的岁月。防风氏成为我的世界里的中流砥柱,我藉此得以望穿秋水,望见所有我想遭遇的人和事。
当冤屈像一枚干果一样吞下,并且甘之如饴,在中华民族的文明史中,还会有什么比这更为深远强大的苦难?从不申辩,从不叫冤,在天地间静默如石,任由时间的水漫过,淌过,流过。从不表述,苦难是岁月最深处的一颗果实,芬芳,甘美,灼灼如同太阳。
在时间的最深处,一颗太阳一旦升起就永不坠落。当我在这颗太阳的阳光下沉思,劳作,休憩,我就宿命地成了这颗独一无二的太阳。
三
有一个湖,是我内心的湖。这里的表述毫无做作,因为事实如此。这个湖就是防风山下的下渚湖。
当我在如花的年龄来到下渚湖身边的时候,下渚湖一切如初。这里的一切如初,不仅仅是指景象,更重要的是指时间。
这个湖里有很多故事,这些故事都太沉重,终于全都沉入湖底,每次春水泛滥的时候,又都沉渣泛起,成为湖面上最为灿烂的涟漪。
传说下渚湖本来叫夏渚湖,原是一片富庶的陆地,这里曾聚居过夏家、渚家、湖家。夏家为了炫耀自己的富足,买来奇木,请来巧匠,雕作龙首,以为茅厕。
夏家有个丫环小英,受尽主人凌辱。小英美如天仙,每天去林间拾柴,总有彩鸟栖落枝头;常去河边淘米,时有斑鱼吸吮手指。看着受辱的木龙想着自己的命运,小英伤心极了。小英每天打来河水,给木龙清洗沐浴,边洗边落泪。天上的真龙得知此事,吹吹龙须,发出咒语。
有一天,小英正在厨房做饭,忽然一条狗窜了进来,咬住夏家的金铲刀就往门外跑。小英吓得面如土色,金铲刀万万丢不得呀!狗像疯了一样,跑得飞快。小英追累了,停下来歇口气,忽然听见一声巨响,背后的村庄已经陷入地下,顷刻之间又溢满了水。
夏、渚、湖三户地主葬身湖底之后,他们的万贯家财成了水底宝藏。历年以来,下湖嬉水的孩子,常能在湖底捞起上好的瓦片和钵罐。却极少捞到金银器皿,民间传说金银在水里泥中会游动。但湖边有过一个叫水根的乡民,曾捞到过金子。
那一年,下渚湖的水特别清,湖里的菱苗长得也特别旺盛。有一天,用捻篰在湖里捻泥的水根,喘着气把网兜拖入船中。网兜的口就像河蚌一样,紧紧咬住一根金链条——地主老财的金货!水根一阵心慌,抓住链条往船里扯,链条没完没了,水根越扯越欢。水齐船舷的时候,链条却又“扑扑扑”向水里钻去。水根急忙操起柴刀拼命砍,怎么也砍不断。眼看着链条要全部钻入湖中,水根使出浑身力气砍了最后一刀,砍断了大拇指,也砍下了一小截金链子。水根回到家中高烧不退,家人把金链卖了换回银子,找来郎中。当最后一两银子用完的时候,水根的手指痊愈了,烧也退了。
从此,湖畔的人们这样告诫子孙:“非己之财,莫贪!”
四
很久以前,下渚湖边的沿河村里,发生了一件离奇的事情。
那年黄梅天,雨淅淅沥沥下个没完。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叫桂生的汉子和他的妻子阿细,望着他们的一双儿子,心里乐开了花。大儿子金喜,手不释卷,文质彬彬;小儿子福喜,手不离棍,天生一副好筋骨。一斤黄酒下肚的桂生,酣畅地进入了梦乡。刚才的喜悦并没有在梦里再现,相反,桂生走进了一个凄冷苦楚的梦境:早年死去的父母,相携站在一棵大樟树下,响雷过后,是惨白的电光,照亮了他们的脸。那是死灰的脸,目光凄凉地投来,仿佛在诉说不可言说的苦楚……“阿爸阿妈”,桂生凄楚地叫起来。阿细推醒桂生的时候,才发现他脸上满是汗珠。桂生说:“阿细,爸妈在遭难,兴许是坟头遭了破坏。”
第二天一大早,桂生和阿细就赶到了下渚湖畔父母的坟头。果然,老人家的棺木被雨水浸蚀翻倒了。他们痛楚莫名,飞快地跑上前去,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惊呆了。那里并没有双亲的尸骨,一处密密地伏着泥麻雀,羽毛已丰;另一处则静静地躺着两条泥鲤鱼,鳞片清晰可辨。桂生感到自家遭遇了不寻常的事儿,留下阿细,自己飞快地跑回了村。一会儿,桂生搀着村里年纪最长的玉田老人来了。玉田发须全白了,拄着一根自家地里小竹做的拐杖。当老人探近墓穴的时候,脸上露出明显的惊喜。他神秘地告诉桂生:“双亲化物,要出大人了。这是文相鲤鱼和武相麻雀,你家要出文才武将啊。多年以前郁家埠有过的。桂生啊,去弄些稻草来,盖严了,别让麻雀鲤鱼见到阳光。飞走就好了,游走就好了。”桂生隐隐感觉到福分已降临自己身上,找来稻草把麻雀鲤鱼盖了起来。他和阿细在旁边搭了个草棚,日夜守护着即将带给他们的幸福。
奇迹果然出现了。就在第六天晚上,一道道祥光随着一声声“呼呼”声飞上了天空。这种声音持续了两天三夜。就在最后一道祥光飞上天空之后,只听见“扑扑”两声,两道金光窜进了下渚湖。第二天早晨,夫妻俩拨开稻草,果然不见了泥雀和泥鲤鱼。
玉田老人的话得到了应验。金喜做了文官,清廉方正;福喜成了武将,护国有功。有一年,兄弟俩返回乡里,泛舟下渚湖。一条红鲤鱼游进了金喜的影子,一只小黄雀落在了福喜的肩头。金喜说:“鲤鱼入影,知我当年形状。”金喜说:“黄雀落肩,识我旧时真身。”
据说,湖边的黄雀和湖里的鲤鱼,能带给人们无限的幸福和安宁。
五
防风山西南有个山西村。村南有座鸭啄山。山前有条小河,时有鸭子欢快地戏着水。
很久以前,防风国闹水灾,颗粒无收。百姓嚼野菜,吃树皮,艰难度日。有一天,天子打扮成普通百姓,来到受灾严重的山西村,体察民情。走进村子,他被美丽的山村景色迷住了,又被民不聊生的情景触痛了。他一直走到村南首的小山旁,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子被一群鸭子围绕着。美丽女子不停地掉眼泪,喃喃自语:“鸭呀鸭,大灾之年,无粮喂你们呀!”
女子名叫水子,是从下渚湖边娶来的。女子是典型的防风国女子,高挑瘦削的身材透出一股灵气,一双眼睛仿佛永远在诉说着什么。而今,美丽的水子就像是开在路旁的一朵素净的花,端庄秀气。这位以民为本又才华横溢的天子,看见水子就想到竹叶上滚动的露珠,里面的光能透过他的心。他走到水子旁边,注视水子良久,才把目光移向鸭群,说:“你们想吃谷子?你们能吃石子。”鸭群仿佛听懂了他的“金口玉言”,直奔山坡,狠命啄起来。很快,山坡上就有了许多啄印。鸭群吃饱石子,欢快地戏水去了。水子脸上有了映山红一样好看的笑容。
天子年迈时,还想起美丽的水子。这是他生平见过的最动人的女子,这种女子也只生活在防风国山西村这样的乡野民间。
六
六月菱花破水开。那一年,细细的白色菱花开满了下渚湖。湖边有个小村叫豸山,村里有个后生叫芹生。芹生和母亲相依为命。芹生的菱苗长得特别好,他在湖边搭了个窝棚,晚上就睡在棚里。他喜欢这种碧绿的植物和它开的白净的小花。晚上他常常探望月光中的菱苗,他的心里总是充满了安宁和喜悦。
这是多么美好的夜晚啊,芹生呆呆地望着他的菱苗。“摆渡呦……”一种细若游丝的声音传来,恍若梦境。芹生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和尚山方向有个身影,袅袅婷婷的,像萤火虫一样发出柔和洁白的光。芹生心中生出无限的爱怜。他跳下小木船,向着白色的的身影划去。船到了和尚山,月光下,芹生看到一个天仙一般的女子,穿着白色的长裙,乌黑的长发,护住白皙的脸,明亮眼里的光,正泻在芹生的脸上,芹生心里涌起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仿佛她是前世的知音,万千劫难后终又重逢了。姑娘下了芹生的小船,可小船并没有下沉,仿佛载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女子的目光里满是凄凉,她不说话,芹生却听到了她内心的苦楚。桨声飘荡在平静的湖面上,一对野鸭被惊醒了,扑棱棱飞进了洁净的夜空里。姑娘上岸的时候,轻轻地说了声“谢谢”,便向村里走去。
一连几个晚上,芹生都能听到轻微的叫渡声,他总是充满爱怜地把姑娘送进村里。这一天,芹生终于对母亲讲起这神奇的遭遇。母亲又惊又喜地说:“儿啊,你遇上地仙了。”娘说,地仙是介乎人与鬼之间的生灵,只要食了人间烟火,就可返回人间了。娘又说,地仙是太寂寞了,她进村是想找个伴呀。第二天晚上,芹生照着母亲的叮嘱,当船划至湖中央的时候,把半个饭团塞进了地仙的嘴里,奇迹出现了,木船沉了下去,姑娘眼里也有了温情的目光,她清晰地叫了声“阿哥”。那一晚,芹生把姑娘带回了家。娘看着这个脸上泛起红晕的美丽女子,心里乐开了花。
姑娘成了芹生的妻子。这个美丽的女子,勤劳,朴素,和村里的人相处得很好。她爱劳动,当她赤着藕一样白净的脚,和芹生一起插秧时,总是引来村人羡慕的目光。这个美丽的女人,生了两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女儿。芹生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三个美丽的女人,让他心中总是充满莫名的爱怜。
七
很多时候,我都是在故事中穿越豸山小村,穿越下渚湖,穿越无边的阳光或者星光。一些水鸟在远方群起群落,形影不离。几只乌龟在远处侧目观望,纹丝不动。深黛色的菱叶里,小花如雪花,如星星,如眼睛。耳畔常有不确定的声音,眼前常有不确切的景象,心里也常有不确切的想法。于是,这样的时间,成了我最真实的青春岁月。
硕大无比的香樟树,在湖边漫无边际地蔓延开来,终于遮天蔽日,挡住了所有的天外来光。于是,只有萤火般的内部的光芒,成为村庄最为温暖的光芒。八仙桌上,放满了地里湖里出产的最美好的东西。我认识的,我不认识的村民,目光灼灼地望着我,邀请我享受他们的劳动果实。于是,我接受的一次馈赠,就足以温饱我一生的漫长时光。
当我穿越村庄和湖泊,我就经历了最为澄澈透明的路程。这段路程也足以贯通任何障碍,让我抵达彼岸,抵达未来,抵达远方。
年1月21日,写于上海
(本文系《华东旅游报》、下渚湖管委会联合举办的首届“水秀下渚湖”有奖征文评比唯一的一等奖作品。)
“童年与故乡”主题写作邀请函
一、缘起
年10月21日,杨宏伟老师在浙江省德清县图书馆开设了《童年的秘密,意义和价值》的讲坛,引起了很好的社会反响,引发了“童年与故乡”主题写作活动,在祖国不同地区引起了一定反响。无论男女老幼,无论五湖四海,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乡、过往、童年,都有值得缅怀的人和事,都有寻找心灵故乡的内心诉求。本次讲坛引发的现象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现象。
每个人都是自在自得的作家和诗人。只要有所积淀,经过岁月洗礼,有了阅历,并且有所激发,就水到渠成能够写作。写作就是人本身。所以,每个人都能提起笔来写自己的童年与故乡。在半年多时间里,收到祖国各地不同民族位作者篇文章,合计45万余字。该集体写作成果——散文集《童年与故乡》,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刘巍老师作序,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张抗抗老师题写书名,即将出版。
为了把“童年与故乡”主题写作活动推向深入,特分“散文”及“诗歌”两个板块,继续开展“童年与故乡”集体写作活动。
二、具体要求及入选待遇
(一)主题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童年。童年的经历,对每一个人影响深远。请以自己成长的故乡(环境)为背景,以“童年”与“故乡”为关键词,讲述童年故事,或者创作诗歌。
(二)体裁及要求
1、“童年与故乡”主题散文
文章注重细节描写,写出童年生活的环境及风土人情,写出独特的人生经历和体验,写出陪伴你成长的人对你的深刻影响。题目自拟。
2、“童年与故乡”主题诗歌
以朴实的语言表达对童年时光的体验、理解与感悟。结合童年生活的环境及风土人情,写出童年生活的独特性,自然淳朴,不无病呻吟。题目自拟。如可能,请在作品末尾附上自己的诗观和童年观(以如此方式表述:我认为诗歌是……,童年是……)。
(三)入选待遇
这是自发组织的公益文化活动。优秀作品将在“童年与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