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文学我的插队生活拾零

——纪念老三届上山下乡五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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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作者简介:

视野(邵体平),高级政工师,中国作家协会安徽分会会员。年起发表作品。至今,陆续拍摄、播出和发表电视剧、广播剧、小说、报告文学、传记、散文等各类文学作品四百多万字。

出版有:长篇小说《祖传秘方》、《张汇滔烈士传》;电视剧《生活不会欺骗你》;中短篇小说集《视野无边》;四十集电视连续剧文学剧本《国魂不死》,该剧本年3月经国家广电总局审查批准,将由北京唯美影视公司筹备拍摄;报告文学集《金木水火土》、《杨氏微雕艺术》;长篇纪实《淮上军》、《张汇滔年谱》等。

JIANGHUAIWENXUE

中篇小说我的

——插队生活拾零——

作者:视野

,五十年前乡村插队生活的片断,泪水和汗水交融,连缀起的,是一串难忘的苦涩记忆。然而,苦难和磨砺则是一种财富,会让人受益终身。

1

想想幼稚好笑。把一床薄薄的棉被对折相叠,压成豆腐块状,用绳子“井”字型捆扎,打起四四方方的背包,再插上一双鞋子,甩过头顶,背在身后,然后,自得其乐,单身在居住的大杂院的院落内走来走去,气派潇洒,踌躇满志,一如远征之士。这架式,五十年前,我15岁的时候,在奔赴农村这个广阔天地之前,独自在家暗暗地反反复复演练过无数遍,这才勉强地将背包打成了电影里常见到的那种“好看”的模样。

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的按语转引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毛主席的这一最高指示,令全国为之沸腾。

那时,这条主席语录,几乎人人会背,连标点符号都不会错。

年全国在校的初中和高中生,、、年三届学生,后来被统称为“老三届”,一刀切,全部前往农村。此后十年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总人数达到多万人,如此庞大的的城市人口来到了乡村,安家落户。

这是人类现代历史上罕见的从城市到乡村的人口大迁移,中国这一特殊历史时期出现的社会现象,规模宏大,前无古人,估计也是后无来者。城市居民家庭中,几乎没有一户人家不和“知青”上山下乡联系在一起。

苍海一粟。我属老三届,蚌埠六中六八届初中毕业生,和那一批不知天高地厚的几百万闹过三年“革命”的红卫兵们一样,命运使之然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正赶史无前例的上山下乡运动,成了全国当年首批万“老插”中的一员。

年冬天,我15岁,脚穿33码的鞋子。似乎由于营养不良,我属晚长,体检登记表上真实地记录着:身高1米33,时年不满16周岁,尚未达到政策规定的年龄标准。年龄不够,我是私下里背着父母家人,自己偷偷摸摸地拿着黄皮硬壳子的户口本,雄纠纠气昂昂独自去派出所迁的户口。

我去迁户口那天,中区青年街道派出所的户籍员见了我,竟面露惊讶之色,结结巴巴地问道:“迁户口,你,你这是为谁迁户口?啊。”

“我为我!”我挺胸凸腹,很自豪。

我瞧见,户籍员埋下头去,似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便打开抽屉,默默地填写户口迁移证明。

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是当时最光荣最时髦的口号,其实,不仅仅只是口号,行动上也不拉稀,老人家最高指示的感召力,如今是感觉不到了,可在当时,几乎所有刚刚摘下“红卫兵”袖章的不谙世事的中学生们,无不为之激动过,为之热血沸腾过。

这是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的历史现象。

手续办结,迁过户口和粮油关系,青年街道派出所的户籍员便将几张花花绿绿的票证卷在一纸迁移证中,隔桌递给我,并好心地轻声叮嘱道:“别拿丢了!”

我展开一看,其中,香烟盒般大小打印的两张票证上面,赫然盖着几枚红通通的大印。在那个“革命”的年代,物质奇缺,共产主义的美好前景,只是印在教科书的白纸里,只能翻阅,或者挂在人们的两片薄薄的嘴皮上和耳朵边,不过说说,听听而已。幸福似乎离我们很近,唾手可得,又离我们很远,远得遥不可及。

这只是一个太虚幻境的空中楼阁,虚无飘渺的水中之月。

画饼充饥似的教育,掩盖不了国运困厄,国力脆弱的实情。我记得很清楚,一张票证,在淮河路手工业管理局楼下的知青供应点的小窗口,可凭票购买一双黑色的胶底劳保鞋,另有一张票证则代替布票使用,买了一丈四尺窄窄的暗红色的细条格子的再生老粗布,两幅拼接,可做一床小被里子。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母亲得知我私下里自己迁了户口,生米做成了熟饭,背地里流了几次泪,可终究拗不过痴情难改青春萌动的我,只得为我准备了极其简单的行装,就用那一丈四尺老粗布拼接,套了一床四斤重的薄棉被,这,便是我15岁那年离家插队之时的全副家当。

2

出发的日子到了,蚌埠火车站里里外外,那些天,彩旗飘扬,鞭炮齐鸣,人如海歌如潮,欢送的锣鼓敲得震天响。送者和被送者,人人都像是在做一场醒不了的梦。

父亲送我登上了北去的火车,隆冬数九,冰天雪地,屈指算来,年关将至。随处可见候鸟归巢一般的人们急急忙忙地往家赶,而我却自命不凡,以为很了不起,无非是“革命”转移了阵地。

少年壮志不言愁。

有志不在年高。我和众多的知青,大有风萧萧兮淮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之慷。

为了将那床四斤重的小被子,成功地捆成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极为“好看”的式样,我不止一次地在家独自演练了无数遍,不耐其烦,照着镜子,转来转去,孤芳自赏,直到感觉背在身后像那么回事了,这才罢休。无比神圣地以为,自己将开始肩负并实践着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使命。

眼看年春节将至,入冬之时的那几场雪可真叫大呀,整个淮北平原,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北上的列车开动了,出站不久,列车就隆隆地爬上蚌埠淮河大铁桥,一个15岁的懵懂少年的知青插队生活就此而始。

凭窗而望,天寒地冻的枯水季节,淮河沿岸冰封雪凝,滔滔奔腾一泻千里的河水,犹如被冰僵了的巨蟒,昏昏欲睡,早早进入冬眠期,失去了往昔磅礴的气势。

寒风凛冽,日暮斜阳,连挂着十二节车厢的票车,慢慢吞吞,一路咣当,如同一匹饥饿的几日没喂草料且又累得半死不活的驴,“呼呼”地喘着白雾缭绕的股股粗气,躺在固镇县曹老集火车站白茫茫的雪地中那两根僵硬的宛如死蛇一般的铁轨之间。

黑色的劳保鞋三个月就穿烂了,早已丢弃,而那床暗红色细条格子的再生老粗布拼接而成的被里子,怪结实的,其实,回城之后,就很少用它当被里子了,至今,仍被我当作“革命文物”保存着。

现在若让我再打背包,恐怕不一定有当年打得那般好看了!

都说村庄距离曹老集火车站只有三里路,可走了半天,一问,农人告之,说还有三里路。这三里路怎么这样漫长?父亲不放心,又一直将我送到了我所要插队的生产队。

途中,雪大路滑,父亲还摔了一跤,恰巧遇到新台孜生产队长严长力,父亲客气地向他问路,不料,几经攀谈,生产队长在得知他眼前这个来自城里的孩子,竟是插队下放到他生产队的学生时,气得鼻腔里“哼”了一声,扭头便走。

事后想想,也难怪,我那时确实又瘦又小,怨不得生产队长面露嫌弃之态。

老三届连锅端。就这样,父亲一直把我送到固镇县曹老集公社水牛陈大队新台孜生产队。

人民公社、生产大队、生产队,农村的三级管理模式。

新台孜生产队在整个公社范围,属富村之列,全村不到90人,而下放学生却一下来了11名。蚌埠7名:陈怀斌、潘志刚、陶长江、邵体平、李玉莉、朱国银、郭学芬。固镇4名:丁怀芝、黄怀生、石光、安素贞。11名插队的下放学生之中,性别为4女7男,却造就了陈怀斌、朱国银,丁怀光、安素贞两对夫妻,很快,他们便培育出了4个农村小社员。最后,为了回城,还发生过一例假离婚的悲喜剧,留待另文叙述。

两年的下放时间虽不算太长,而我离开农村招工回城,也四十多年了,然而,新台孜生产队的许多面孔还印象深刻,至今记忆犹新。

我记得生产队里孩子们的一长串名字,不是小名便是绰号。

小滥子,小矮子,小毛秧,小毛羔,小好,老八,皮辘轳,大洋钉,粮站,天津,济南,倒刺,玉珍,大白,大宝、老丫头,小疙轮……全和我般上般下,个个都是挺有趣的。

不过,农村有三多,决非我愿意在庄子上的贫下中农脸上抹灰——秃子多、疤拉多、光棍多。真不知怎么会产生如此众多的歪瓜别枣,皮辘轳是个瘸子,又秃,头上一毛不发。疤拉眼、疤拉脸,那就更多了,济南、小矮子都是疤拉脸;小好除了脸上有疤拉之外,半个面孔还均匀地撒了一把麻雀屎;粮站也是一脸的麻雀屎;老八,除了疤拉眼,还秃,张开嘴,口内,牙齿竟是里外长了三层;甚至于有一家男性全秃成电灯泡者,简直无奇不有。

3

台孜,属当地习惯于地名之字眼,如王台孜,严台孜,刘台孜等,不一而足。

台,即乡村民居房舍建造于土垒的高高台子之上,以避水患。远远地,便可望见庄子。新台孜,顾名思义,新村庄矣。

踏雪前行,远远望去,炊烟袅袅之处,便是我应该去的村庄,土台之上长着许多树,其中有两棵最高的大树,一棵椿树,一棵苦楝。椿树暂且不说,就那苦楝,春上,茂密的浓荫遮空的枝丫叶间,便挂满一串串的青疙瘩,若用它击打脑袋,也是生痛生痛!秋后,那楝果儿黄了,变得泛白,也就落在地上,皱巴巴地像一粒粒干瘪的乳白色的小枣。

苦楝是皖北这一方常见的树种。

高大的树杈间盘着一圈鸟窝,体型大,黑白相间的羽毛,拖着长长的尾巴,村中的孩子告之,那是喜鹊。若见到浑身皆黑的鸟,便是老鸹,也就是乌鸦。

满目皆为低矮的泥皮土墙茅草屋。

村口道旁,面朝东,立着一座不太周整的用石灰抹皮的牌坊形状的泥台子,薄薄的白石灰上有些斑驳零落。正中,红笔书写着一个偌大的“忠”字,两侧,红色的油漆歪歪斜斜地涂着一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在那个年月,造神运动确已遍及了全国城乡的每一个角落,这个低矮的其貌不扬简陋而庄严的神台,便是供新台孜生产队社员们顶礼膜拜的处所,出工收工,忠字歌、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的神圣仪式,就露天在此举行。屡见不鲜,知青们更是乐此不疲,带领老乡们一日几遍,手摇红宝书,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唱毕,即无比虔诚地手舞足蹈,齐声高呼,敬祝“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

知识青年的加盟,为农村注入了新鲜血液,广阔天地顿时呈现出勃勃生机,大批判小分队,个个生产队都成立起来,如雨后春笋,方兴未艾,热热闹闹。农人甚至有被我们动员一家三代齐上阵者,他们不停地挥舞红宝书,极有节奏地交替地跺着双脚,地动山摇,口沫飞溅,个个声嘶力竭,呼喊“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村村批,队队斗,随便用硬纸片子做一个刘少奇的模拟像,往村口地头一摆,便成了很形象的靶子。批判资产阶级复辟,批判刘少奇背着毛主席搞的农业六十条,斗私字一闪念,闹得不亦乐乎。后来就背诵语录,欢庆中共九大召开,高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再后来,就躺在生产队空旷的田野间的泥土地上,准确地昂望夜空,热泪盈眶地等待观看那颗几乎伸手可及,闪闪发亮的漫游于宇宙空间运行轨道,由北至南划破夜空,在太空奏出时代最强音《东方红》乐曲的中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

那真是一个精神颠狂的年代。

4

插队的下放知青,男生,多集体居住于村庄南面,与之隔塘相望麦场上低矮的牛棚里。

我年龄最小,个头最矮,且瘦弱,因祸得福,得以偏安于生产队一沈姓老乡家里寄宿搭伙。

沈姓人家的老太太,人唤三奶奶,她最小的儿子滥子与我同岁,个头也差不离,故而相处融洽,胼手胝足,同吃共眠,不分彼此,如同兄弟。

滥子大号叫沈建启,不秃不疤不麻,白净白净,在农村,可算得上是英俊漂亮的少年小伙子。好端端周模正样的人,偏偏叫小滥子,滥子的名字,据说是三奶奶生下滥子后,自己个给“老疙瘩”起的,此地旧风俗,贵人名贱。娃儿起名,打自小,名贱好养活。

滥子平足,脚底板肉乎乎的,趾短且胖。

“你参不了军。”我以诚告之。

“我是民兵。”滥子骄傲,他一点没有自卑感。

滥子极聪明,很能,他喜欢捣鼓些小玩艺,比如用黄泥巴头摔些分为两半的小模具,阴得半干似干之际,再拿小巧的刻刀,于其内挖成中空之状,又沿泥壁雕上些细细地花纹,然后合起,留一小孔,就用找插队下放学生们讨要来的一只只废弃的牙膏皮子,在小铁勺上熬成铅汁,仔细地灌入其内,冷却之后,便成了一个个精巧的捻棉花线用的铅坠子,明晃晃的,上面还铸有细细的花纹,圆形,甚美。又称转砣头,拇指大小,很受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婶子大娘老太太们的欢喜,个个爱不释手,眉飞色舞,用起来很顺手。

滥子还有许多自制的巴掌大小的木匠工具,小锯子,小刨子,小锛子,小凿子,极其精致,一件件玲珑可爱,做得如同按比例尺准确缩小了的玩具,并且能够干一些简单的木匠活计。

通常,滥子对自己的铸造工艺精益求精,乐此不疲,有时,为了搞得更为美观些,或者说不满意倒出的铅砣之上,还有肉眼几乎看不出的小砂眼,时常返工,溶解重铸。灶前席地而坐,借口帮三奶奶往锅腔里添柴做饭,是滥子凑空溶解牙膏皮子,加工这些小巧工艺品的最佳时机,滥子为了重新浇铸他的杰作,也就是那种拇指般大小的铅砣头,曾不止一次地将米饭烧糊,受过三奶奶亲昵地责骂:“小砍头鬼,横竖,柴草不要钱咋的。”

每每如此,小砍头鬼和我便都眯起眼乐,咧开嘴笑,因为更高兴的是我,便可吃上干巴脆香喷喷的略微有些糊味的米饭锅巴。

三奶奶是个寡妇,养育了三儿一女,唯一的女儿嫁在淮河边的郑家渡,几年前不幸病故,遗下一男一女,三奶奶便将名唤“小羔子”的周把外孙接了来,由大儿媳妇带着,看在眼面前,权作对女儿的念相。

三奶奶个子不甚高,走路却极快,风泪眼,迎风便流泪,面相很慈祥,如一般的农村老太太一样,三奶奶头上,缠绕一条薄薄的很长很长的两端披散穗子的黑纱巾。每次揭锅盛饭,她都是先低下头去,“噗噗”地急促地吹散热气,得以看清锅内的食物。然后,就用那只黝黑黝黑的右手,撩起大褂襟子翻过来,先揉揉她的风泪眼,然后,就反反复复里里外外不停地擦试左手端着的粗瓷大碗,指头上的那颗紧箍在肉里的用于做针线活的铜顶针子,就刮得粗瓷碗沿儿哗啦哗啦直响,挺悦耳,能勾起我的食欲。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吃不饱饭如何革命。我不懂,茫茫然。

穷乡僻壤,一穷二白。乡村确实很穷很苦,超出了15岁的我心中的想像,盐泡米饭,酱油泡饭能吃饱便是万幸。更多的,则是清水煮红薯,吃得多了,胃里常常火烧一般,直吐酸水。相隔不远的我哥哥邵体和插队的王庄、金台子等另几个生产队,竟还有断炊接不上粮的现象,这很令我吃惊。社会主义新农村,怎么会是这个模样。

当地农民管棉裤叫“马裤”,除了破衣烂衫,就是外露棉絮的破袄子,腰间扎根稻草绳头,没有衬衣衬裤,就穿着光筒子棉袄棉裤,没有棉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清一色全穿着几乎比自己实际的脚掌要大上一倍的用稻草与麻绳打成的“麻窝子”,其状怪异,很是滑稽。我好奇地穿上试试,死沉死沉,沾上厚厚的粘泥,就头轻脚重,竟摇摇摆摆,挪不动步子,抬不起足,走不好路,惹得农民兄弟哈哈直乐。

家家户户几乎没有桌子,堂屋冲门,全是用泥土垒起的泥台子,没有一堵砖墙半间瓦房,皆是泥皮土墙茅草屋,墙根之下能有一二排不规则的石头根基,那便是全村最好的建筑了。屋子的房梁之上,常见筑有三三两两的燕子窝,等到开春,那里便会出现一只只刷刷地快速飞进飞出的燕尾服,以及露出一小片白胸忙碌的身影,听到叽叽喳喳燕子的呢喃。

缺少也无须用脸盆,平时洗脸,便是在一个肚大口小黑色的瓦钵子里,埋在熄灭了火的锅腔余烬里,焐热,待取出时,半钵温温的水中,就可见到丝丝缕缕飘浮着黑黑的草木灰。

插队第二天,起床后,三奶奶就提来这样一个焐热了的瓦钵子,亲切地招手,唤我:“来,毛孩,洗脸吧。”

毛孩,是这一方乡间村野对没成年孩子的统称。在三奶奶的眼里,我只是个──毛孩子。

入乡随俗,我瞟了瞟肮脏的黑色的瓦钵子,心里虽说不习惯,但还是将手插了进去,拧出湿漉漉冒着热气的毛巾,洗了。洗后,我想,总不能让三奶奶一家再用我洗过的脏水,便出门把半钵热水泼了,很快,一阵白雾过后,泥土地上便结了一层薄薄的皱着眉头的冰屑。当时,我根本无法得知,十冬腊月,冰天雪地,我将这仅有的一捧热水泼了,三奶奶一家七口,这一天,没能洗上脸。

事过十多年后,当我重新回乡又去看望三奶奶的时候,更加苍老了的三奶奶,揉着她一辈子没瞧治好的风泪眼,这才说笑着,对我讲述了这件往事的原委,我听了心中格登一下,愧疚难言,鼻子一酸,两行热泪便夺眶而出。

如今,沈姓人家三奶奶的坟头之上早已芳草萋萋。

5

那时,新台孜生产队还没通电,夜幕降临,四周便漆黑一片。眼前的景象,怎么也和书本中报纸上和广播里广为宣传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形象联系不起来。

插队的第一天晚上,我和寄宿搭伙的沈姓人家三奶奶的“老疙瘩”、年纪相仿的小滥子坐在低矮的软床子边沿,在用墨水瓶制做的小煤油灯下,凑着微弱的光,相互交流,聊着有趣的故事。

门外,隐隐约约,远远地传来几声断断续续地“镲镲”声。

滥子耳尖,坐不住了,便轻轻地拽拽我的衣袖,目光示意我和他一块出去。

我抬眼看看门外漆黑的天空,神情犹豫起来。

“小砍头鬼,心野着咧,你又想跑。”三奶奶骂道,扬手做打状,手就定在半空,倒不曾落下过:“滴水成冰,若是把人家城里毛孩冻坏咋办。”

“我娘,瞧你,咋就冻坏了。嘁,又不是泥捏的。”小砍头鬼护着头,嬉皮笑脸,对着灯光,朝我扮个怪相。

我本不想去,可听得三奶奶责备滥子,便不好意思,自觉主动地克服了小资产阶级的懦弱,站起来说:“没有事。”

三奶奶见我表了态,便无语。滥子拉起我的手,出了门。

低矮的屋檐下,参差地悬着一排一尺多长的冰溜子,有几个细圆锥形的尖尖被急着出门的我们不小心撞断,破碎成哗哗啦啦的一片。

“汪汪,汪汪汪!”门外,引来一群犬吠。

“小日了奶奶地!”小滥子一边紧紧地护住我,一边狠狠地跺脚,用当地方言厉声斥骂狗们,狗们见是熟人,便呜噜呜噜地摇头摆尾做乞怜状,狺狺然退下。

滥子在前引路,我在身后紧随,手牵手,我们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咯吱咯吱地踩着埋没小腿肚的雪窝,深一脚浅一脚,绕过了门前的小池塘和生产队里唯一的那眼水井,向生产队麦场的幽暗所在,一灯如豆的方向摸索而去。

牛棚,传出一阵金属磨擦的“镲镲”声,也飘来了一阵香喷喷的炒黄豆味,那是饲养员沈建青准备炒熟磨碎,撒伴在草料上的牛饲料。沈建青是三奶奶的大儿子,小滥子的大哥,我想,为此,小滥子才敢于大胆妄为。

口头食,不算偷。小砍头鬼带我摸进牛棚,背过饲养员的目光,往我的口袋里,装了几大把从炒料的大铁锅里正准备出锅的还在烫手的香香豆,然后悄悄地溜出牛棚。

炒熟的黄豆冷却后,一粒粒地扔在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喷香喷香。

是夜,贪吃炒黄豆的严重后果就出现了,我和滥子于被窝里嘻嘻哈哈,笑岔了气,放炮打仗,两军对垒,横竖是休不了战,也无缘缔结和平条约,响屁不断,臭气熏天,难闻死了。

滥子时不时用脚尖挑开被窝的一端,散散硝烟,换换空气,固而,又引发了战争升级,嚏喷连连。

“小砍头鬼,半夜三更,笑的什么!”里屋间,三奶奶骂道。

小砍头鬼挨了骂,便有所收敛,蜷起身子,盖住脑袋,顾不得臭,在被窝里更是笑得抖动不止。

国家政策,发给插队的下放知青每人一个月10块钱生活补助费,并供应40斤粮食,供应半年,到夏季午收,接上新麦子为止。

没有菜吃,三奶奶便在一口大缸里放入半缸厚厚的苞菜叶子,青青的苞菜叶子,如同均匀地抹了一层白霜,三奶奶由盐钵子里抓出几把粗盐粒子撒于其上,再放一块石头压住,腌制苞菜叶子,恐怕由于盐份不足,菜叶不仅显得发酸,而且还有丝丝儿甜味。每顿饭前,三奶奶就捞出几片叶子,生生地切上一碗,这便是全家下饭佐餐的菜了。另一种让我口内生津的“菜”,则是三奶奶的独创,她用和好的绿豆面团,擀成薄薄的面皮,然后切成菱形,抓把盐丢在锅里,水翻着花儿滚了,再将菱形的绿豆面皮下进汤里,煮熟,有汤有水,多放些红红的辣子。这道“菜”,虽说没有一星点儿油花,然而,辣乎乎的盖浇饭,却别有风味,美味可口。

每次回城,母亲都会买上几斤肥肉,炼上一罐子猪油,返乡时让我带回。

不可思议,那时,饭量极大,每顿,我竟然能吃完两大碗堆尖的米饭。

6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下乡不久,生产队的11名插队知青便独出心裁,搞了一次忆苦会——忆苦思甜。

我们插队的生产队由知青们自发组织的忆苦思甜大会,是在初春空旷的南场上召开的,四名女生委婉动听地小合唱“月亮在白莲花般地云朵里穿行,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隆重而浪漫地拉开了新台孜生产队忆苦思甜的帷幕,此景此状,触景生情,难以忘怀,煞有介事。

歌声过后,几个老太太便争先恐后地在人群之中站起,抢着逐一回忆“那过去的事情”,果然,血海深仇,苦大仇深,忆到苦处,群情激愤,控诉万恶的人吃人的旧社会,南场之上哭声一片。

“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愤怒的呼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

说真的,谁也不愿意再吃那二遍苦,再受那二茬罪。

忆苦会后吃忆苦饭。这也是知青们率先提议的,比起农民兄弟来,我们更是左得可爱,有过之而无不及。固镇的插队知青黄怀生,时年17岁,他是曾当过叶挺警卫员的固镇县民政局老干部黄鸣的儿子,他的那身黄军装令我很是羡慕。真是异想天开,黄怀生竟然提议,捞沟渠里的水草煮了吃,忆苦嘛。我虽然闻言惊愕,闪过一丝“那东西不能吃”的念头,但只是瞬间即逝,便很惭愧地在心中暗暗自责,怨恨自己非无产阶级的思想占了上风,于是,便激动地举双手赞成,而当年比我年龄大上几岁的另外10名男女知青中,竟也无一人提出反对,提议获全票通过。

谁知,当我们将此动议告知生产队长严长力时,倒是生产队长比较实在,咧开大嘴,露出满嘴的黄板牙,摇摇头苦笑笑,说:“水中的杂草,那个东西牛都不吃。”

否定贫农便是否定革命。生产队长的建议,我们自是无话可说。

吃忆苦饭是件好事,最终,新台孜生产队提供了一筐干红芋叶茎磨压的,用来喂牛的碎叶沫子,放在用于炒牛料的大铁锅里,煮了满满当当一大锅,又洒上了些许红芋面粉,月光下,全村男女老少连同11名下放知青排着队,秩序井然,各带碗筷,轮流每人喝上二大碗,那种无滋寡味的淡淡的稀汤面糊,人人却权当藕粉,个个喝得有滋有味,喝毕,都说“好喝”。

今天反过来想想,倒也奇怪,既然好喝,还忆个什么苦哇?然而,当时,不管是知青,还是农民,每个人的心里,都纯洁的如同一块透明的水晶石,没有半点杂质,容不得有半点言不由衷的虚伪成份。

农村老太太声泪俱下的忆苦,确实打动了我,事后便问:“大娘,这苦忆得是哪一年的事儿?”

“啥子?那一年?跃进年啊。”老太太揉揉哭得红肿的眼睛,连顿也没有打。

跃进年?这下,瞠目结舌的该是我了。

后来,很快,上头就有红头文件传达下来:不许忆倒苦!

苦有顺倒之别,我算是长了见识。何为倒苦?即不准忆年10月1日以后的苦,看来,那时忆倒苦的现象较为普遍。不然,何致于下文阻之。

无异于天方夜谭。现在想想,犹如童话,恍若隔世,可在那个时代,就是这个样子。

7

炕房,高于一般农舍,知青们管它叫做农村的“楼”。

当时的炕房,的确算是农村最高的建筑。

每个生产队都有炕房,炕房一般建在打麦场之侧,里面堆着的,是用大铡刀切碎的用来喂牛的越冬稻草饲料。

冬季,麦场上的麻雀最多,成阵儿飞,一片片地起,一片片地落,很像城里喂养的鸽子,步调一致,很有纪律。

冬日农闲,捉麻雀,最有意思,也自有一番情趣。

想吃肉了。滥子便主动约我:“走,去南场,捉麻雀”。

闻言,我高兴地乱蹦,想当然自作聪明地先找来了一截破旧的草绳子,可还是犯愁,四处找不到一只箩筛。

“要箩筛干嘛?”滥子皱皱眉,不解地问。

“支起来呀,在箩筛底下洒点稻米做诱饵,等麻雀进去觅食,一拽绳子,准都罩住了。”我很内行地介绍着一种科学的捕雀方法。其实,这般捉麻雀的方法,我也没实践过,只是在课本中看到过。

“不用!”滥子随手抓起一根细长的竹杆,又拎起一张烂苇席片子,使个眼色:“跟我走。”

先前,滥子曾带我掏过麻雀,那只是于夜间,用手电筒照亮,在房后的屋檐下的麻雀窝里掏出几只“叽叽喳喳”无毛的没褪去黄嘴壳的光腚雏儿。

拿竹杆如何捉得麻雀?我不明白,但还是跟着滥子去了生产队的南场。

南场的雪地间,几堆历经风霜雪雨的稻草垛子很骄傲,高高地屹着,披散的盖顶有些凌乱,风吹日晒,泛着淡淡的灰白,一如老人蓬松的白发。平整的麦场,泥土地上,零星的几处薄冰皱着眉头,反射出红红的阳光,之上,一群麻雀正在觅食,寻找失散的稻谷颗粒,麻雀不会走路,只会两只脚一齐往前蹦,蹦得姿势极灵巧,也极潇洒,啄一下便东西方向飞快地瞅上一眼,然后再蹦蹦跳跳地啄上一下,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人离得老远,雀们便惊恐万状,乍开双翅,一阵阵冲天而去,无以近身捉拿,真真奈何不得。

寒风刺骨,麻雀在蓝天之上兜了几个圈子,便有一群低低地收起羽翅,钻进了空空的高大炕房。

竹杆如何捉得?

“打呀!”滥子并不多言,领我悄悄地逼近了前沿阵地。

炕房虽高大,侧面却也只有小小的两个窗口,说是窗口,其实,也就是竖起砌上的两块土坯间的缝隙,透点儿朦胧的亮光罢了。炕房不住人,故而,是不用也无须安装门扇,远远望去,那门洞,倒有点像是一只张开的豁口,犹如老人张开的嘴巴,脱落了门牙,露出口腔中的黑洞。

“快,跟着我跑。”滥子叮嘱,一副很神圣的样子。

随之,滥子发起了冲锋,闪电般地钻进了炕房,尽管我是紧随其后跟进去的,但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只觉得耳边“嗖嗖”地掠过阵阵凉风,几只麻雀惊慌地窜了出去。

“快!”滥子叫了一声,返身将那片烂苇席头子往门洞上一贴,瞬间,眼前漆黑一片。除了逃跑的几只外,一群麻雀已被堵在了漆黑的炕房。

“来,按住席子。”滥子吩咐。

我听从滥子的调遣,张开双手,按住烂苇席头,而烂席头上有几个破洞,令我很是不安,赶紧提醒:“这,这里有洞,有洞。”

“没事,没事,跑不掉的。”滥子轻松地笑了。

梁间,壁上,一群麻雀炸了营,它们叽叽喳喳,惊恐万状,扑扑腾腾,乱七八糟没了阵形,陷入了亡顶之灾。

只听过关门打狗,没见过闭门捉雀,围而歼之的歼灭战开始了。

滥子高举双手,低着头,闭着眼,手中那根细长的竹杆拼命舞将起来。他根本不看目标,也用不着看准目标。

炕房内的一群麻雀惊惶失措,绝望地上下胡飞,东西乱撞,碰到竹杆的,沾上即死,撞上墙壁的,气绝而亡。还有不少惊破了胆,吓昏了头的,飞着飞着便噼哩啪啦直往下掉,炕房梁头之上的陈年老灰,扑扑簌簌地跟着往下直落,迷雾一般地弥漫,落入双目,眼睛便有些干涩不适。

短短十几分钟,速战速决。滥子和我大获全胜,一群进入炕房的麻雀全军覆没。数一数,共计26只,小半盆。

满载而归。余下拾掇的工序我更不会,褪毛剥皮,全是小滥子的事。在三奶奶手下,雀们成了一顿美餐,那日的饭,吃起来,出奇地香。

如此以细竹杆打麻雀,我们还干过多次。

8

我和滥子自来熟,当时的滥子,在我心目里很了不起,他教会了我不少东西。

比如在平坦的白茫茫的厚厚的雪地上,低下头去,仔细辨别一行行细小的足迹,滥子便指点,告诉我哪几行是狗们撒欢,追逐奔跑时留下的印迹,哪一行又是野兔蹦跳时遗下的足印,并十分可信地模仿野兔跳跃的姿态,我虽没见过野兔的蹦跳,但见犬类的足迹大且深,距离稍远,而野兔的足迹小且浅,便信服。

滥子手里有一把,至少十几根自制的,用极细极细的铁丝挽成碗口粗细的圆状的活络圈套,活扣的根部牢牢地系在一拶长的尖木橛上,细铁丝圈套儿活络的很,上下滑动,极其溜活。

冬日里,滥子时常带我去田野的渠旁,地头,荆条丛中,在自以为有野兔出没的地段“下”这种活扣。所谓“下”,也就是日暮时分,简单地将带有尖尖的木橛的铁丝活络圈套,隔不远散乱地没有规则地随心所欲地布分于四处,尖尖的木橛狠狠地深插在雪层之下的泥土里,细铁丝弯成的圆圈儿便悠悠地晃在耀眼的雪原之上,就像《地雷战》电影里设下的炸小日本鬼子的头发丝雷的细弦,不仔细观察,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然后,你还得暗暗记准地垅方位,设置便算结束,自顾回家睡觉,等待野兔自行上当,只要野兔子钻进铁丝圈套,便再也难以逃脱,跑不掉,铁丝扣子是越挣越紧,然后,第二天一大清早挨个收扣,拾取猎物。

我突然想起一句成语故事——守株待兔。

其实,这种愚蠢的暗算野兔的方法,设置一百次,怕要落空九十九次半还不止哩。然而,冬日里,滥子和村庄上的小伙伴们却个个乐此不疲。小伙伴们都有各自的铁丝扣子,也各有各的记号,就是任其将这些铁丝扣子搅和混在一起,也很容易观之,一眼便能识别出来,轻易不会混淆,因而,小伙伴们也就从来没有造成猎物所属不明的纠纷。

“能逮得住吗?”我怀疑。

“能!”滥子回答的很干脆,他极有信心。

夜里,我便做了个十分有趣的梦:滥子带我一起下的铁丝扣子,每只都不落空,每只铁丝扣子都逮住了一长串浑身雪白雪白红眼睛的野兔子,这还不算,还有一大串皮毛雪白雪白红眼睛的野兔子,首尾相接,在后面整齐地排着长长的队,耐心地等待着轮到自己将头伸进那圆圆的细铁丝编成的圈套。

我“嘿嘿”地笑醒了,滥子得知,便笑我“傻”,说天底下,还没有这样的好事,又说,其实,野兔子的眼睛不是红的,皮毛也不是白的。

第二天,滥子邀上我,沿途收扣。果然,如我所料,我们连一根野兔子毛也没看到,徒劳而返。我很气馁,可滥子却并不失望,一只只地收回他的铁丝扣,傍晚又去下。

此后,我便对滥子和小伙伴们这种无异于守株待兔的狩猎方式很不以为然了,夜间也就不再做那种幼稚可笑的,一长串雪白雪白的红眼睛的兔子首尾相顾,排队钻铁丝扣子的美梦。不仅如此,我还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竭力劝说滥子,不要再做这些无用之功,我除了不止一次的嗤之以鼻,还嘻笑着把书本上学到的知识,也就是那篇著名的“守株待兔”的成语故事,耐心地解释给滥子听,暗示滥子的愚蠢与可笑。

奇怪的是,滥子仔细地听了,眨眨眼,没笑,不以为然,反说我“傻”。

于是,滥子仍旧痴情不改,我行我素,仍旧去茫茫雪原,下那些细细的铁丝扣子,当然,也就仍旧每天空空如也。

然而,滥子和小伙伴们的这种概率几乎等于零的铁丝扣,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感动了上苍,感动了野兔子,竟也叫不知死的三两只野兔子彻底明白了在这世界之上,还有一种致命的东西,叫做“圈套”!

又一天,滥子和我算是有了些收获,见到了几根绒绒的短小灰白的野兔子毛。

虽说还没能逮到野兔子,可滥子很高兴,乐得在雪地上乱蹦,打滚。滥子从细细的铁丝扣上拈起几根野兔子毛,迎着阳光眯缝着眼,笑得很是灿烂,仿佛吹上一口仙气,那几根兔毛便会如同神话中孙悟空身上的毫毛一样,变作许多活蹦乱跳的野兔子来。

滥子快乐无比地哼着小曲回家,经过门前的小池塘时,他蹲下身子,将手中的一把铁丝扣子统统没在水里,如是浸泡片刻,然后,又一只只认真地擦洗得干干净净。我奇怪,便问其祥。

“野兔子极鬼精,鼻子忒尖,上一次当,有了同类的气味,它们就会绕开扣子跑。”滥子很神秘地告知我。

不过,这种狞猎方式,绝对属于原始,甚至比刀耕火种还要愚蠢,只能“玩”而不可当真,若指望这般逮野兔子吃,自己非得先饿死八回不可。

从此,对那细细的铁丝扣子,我便失去了信心,不再对它抱有任何幻想,并扬言打赌,这样的铁丝扣子圈套若真能逮住野兔子,我便将把心爱的红宝书小四卷合订本赠给滥子,决不失言反悔。结果,我输了!

破天荒。世界上的事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就在幻想彻底破灭之后,奇迹居然出现了,滥子下的十几只铁扣子终于逮住了野兔子,而且一次竟是两只。

我想,这两只野兔子,恐怕是世界上智商最差,也是最愚蠢的野兔子了。

清早的阳光洒在雪地上,刺眼的亮,散出一丝浅浅的温暖。

我跟在滥子身后,顶风走向无际的雪原,寻查收回了十几只铁丝扣子,仍是一无所获,内急的我和滥子便走下一个渠底的避风处,双双扯下裤子拉屎。

凛冽的寒风无孔不入,从解开的裤裆间呼呼地直往怀里倒灌,冰冷刺骨,两片光光的屁股刀割一般痛,不料,刚蹲下,突然,由不远处的荆腊条丛棵中,刷地窜出一道闪电般的黑影。

“兔子!”滥子惊呼一声,急急地立了起来。

我急忙提起裤子,还来得及看清,只见田埂上腾起一团惊惶失措的灰蒙蒙的黑雾,令人眼花缭乱地蛇行远去,正叹息之际,却见那团黑雾猝然间猛地绊翻了一个跟头,瞬间,小小的黑影四周,升腾起一片向半空中飞扬的雪雾来。

一个悲剧,眼睁睁地诞生了。

“套住了,套住了!”滥子欣喜若狂,蹦了起来,腿裆间那根直橛橛地竖起的精赤的小鸡鸡,很难为情地上下乱颤。

滥子慌忙双手提溜起裤子,直奔远处那团钻入铁丝圈套的黑影子,野兔子还在拼命挣扎,不停地踢腾起纷纷扬扬的一片片白色雪雾。

我紧随其后。这是我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的一次亲眼目睹慌不择路的活蹦乱跳的野兔子自投罗网,钻进细细地铁丝圈套。

白色雪雾之中,那只倒霉的野兔子还在苦苦挣扎,四脚乱蹬,两只前爪一左一右,举在两只长长的耳朵后面,可笑地作投降状。它后悔,拼命地抓挠自己钻入了圈套的小脑袋,妄图褪出铁丝扣子,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细细地铁丝扣子越拽越紧,狸灰掺半,厚厚的皮毛裹着的野兔子,肥硕的身躯不停地颤抖着,肚腹间剧烈地喘息起伏,短短的小尾巴几乎变得粗壮,成了隐藏在两只后腿间滑稽的一小蛋绒毛线团,裂成三瓣子的小豁嘴“豁豁”直抖,露出几颗尖尖的牙,一对惊惶失措的明亮如黄豆粒子般大小的黝黑的小眼睛眨巴不止。

野兔子长得不甚漂亮,我想。滥子则迅雷不及掩耳,一纵身扑了上去,牢牢地抓住了野兔子拼命蹬踢的两只后腿。

“快,快,那儿还有一只。”突然,滥子大叫。

果然,顺着滥子手指方向,只见几步远的雪地上,还躺着另一只同样皮毛色泽狸灰掺半的野兔子,我立即跑上前去,其实,那只野兔早已毙命,挺直了四足。柔软的雪地上,野兔子仿佛静静地睡着了,安乐地枕着那根细细的铁丝圈套,侧卧的姿势很美妙,皱着眉,遗憾的睁着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它似乎不明白,洁白的雪地上,怎么会有一只细细地暗藏杀机的铁丝圈套,而自己又怎么会准确无误地钻入其内。野兔的口鼻处,溢出几丝紫色的血,不很红,已经凝结,可见死前,它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我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它还稍许柔软着的小小身躯,生怕惊醒了它,缓缓地走向滥子和他手下捂住的那只活蹦乱跳的野兔子,心中却罩上了一层抹不去的悲哀,同时,也有一种莫明其妙的负罪感。

不知为何,我突然对那一只愚蠢的还在滥子手中苦苦挣扎,求生欲望相当强烈的野兔子动了恻隐之心:“滥子,你,你就放了它吧。怪可怜的,啊。”讲这话时,我声音很低。

滥子奇怪地望着我。半晌,只说了两个字:“你傻!”

心真狠。我想,却没说出口。

于是,我怀里横抱着一只死兔,滥子手中竖提着一只活兔,“咯吱咯吱”地踏着一路冰渣回家去,一路,我和滥子谁都没有再说话。

两只野兔子,其中一只,成了滥子的大嫂下乳的补品,另一只,三奶奶烧了满满一盆,全家会餐。

野兔的味道确实很美!

9

冬日里,农活不多,也就是顺大流,开开批判会,或者是成伴结队下“湖”,下湖便是下地干活,挖挖乏地,修修田埂,往田间地头送送农家肥之类。

不然,就是聚首在散发着臭哄哄牛粪味的牛棚里——讲古。

讲古,也就是讲故事,农人们的故事在我听来,只是消磨时光,大多并没有什么深奥的意思。农闲生活极其贫乏,奢望能围着火盆烤火,各自聊着有趣的故事,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同吃同住同劳动,我真不明白,农人们为何夜里睡觉要脱光腚,滥子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光腚派,后来才知晓,如此,可以减少虱子的攻击。

不可避免,我的身上也开始染上了虱子,浑身奇痒,挠出了血。翻开内衣,棉毛衫、棉毛裤的缝隙褶皱间,不时可见蠕动的小虫,还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成串成串细小的白虮子,令我头皮直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起初,我感到极难为情,以后习惯了,便释然。只是奇怪,这丑陋的小生命,这不要脸的寄生虫都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是,是你的皮,皮出的!”有点结巴的小矮子轻描淡写,不以为怪。

“啊,皮出的?”我惊惶失措,皱眉,久久地望着自己的皮肤,仿佛浑身皮下全是滚成蛋儿的虱子,就不解,纳闷。

“谁身上没有虱子?啊,皇帝身上还有三个御虱子哩。”滥子安慰我。

暖暖的日头背风处,是小矮子、小滥子他们脱下棉袄捉虱子的大好时机。

每捉到一只肥硕的虱子,小矮子便结结巴巴作咬牙切齿状:“你,你喝我,我的血,我要你,你的命。”两个拇指甲盖就并在一起,挤得巴叽巴叽直响。

小矮子沈家进是小滥子的本家侄子,小矮子的父亲是滥子一个奶奶的同宗兄弟,小矮子其实不算矮,他似乎比我还高一些,尽管年岁与滥子一般大,却得喊滥子为“老叔”,小矮子也算是个聪明人,泾渭分明,而我呢,装糊涂,既和小滥子称兄道弟,又和小矮子称兄道弟,农村的辈份,你无法说得清。

辈份,在农村特别是同姓家族中是不可混淆的,不管年龄大小,该是啥辈份就是啥辈份,哪怕你六七十岁手持拐棍,与三四岁的娃儿相比若是小辈,人家大呼小叫你的小名,你也只有回应的份儿。乡间,常见七八十岁的孙子,三四岁的爷爷,但大凡遇到此类事,见了面碍于脸面就免了称谓,不过大家心照不宣。

辈份叫高了,自己吃亏不说,还受人讥笑;叫低了,遭人臭骂“没叫养”。

好在我们是插队下放学生,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各姓各叫,对此并不热衷。

在农村滚了一身虱子,每每回到城里,母亲便把我所有的衣物换下,用沸水煮过,然而,回到乡村不几日,又会染上,虱子找到寄主的途径的方式极其独特。更令我惊异不止的是,春天的虱子会飞。我亲眼目睹,千真万确,这种丑陋无比没有翅膀的寄生虫,竟然能够在眨眼间,作近距离的空中飞翔,从彼寄主转移到此寄主的身上,完成它极其阴险而有预谋的战略转移,真是奇不可言矣。

江淮文学中篇小说JIANGHUAIWENXUE10

冰雪消融。漫长的冬季很快过去了。

地里的麦苗由残雪中顽强地探出青青的稀疏的绿,白色的柳絮开始悄悄地飞扬,枝头儿上拂起一片翠翠地黄,冒出嫩嫩的芽尖尖。

我们所在的生产队属水稻改种区,阡陌交错,沟渠纵横。种水稻,品种有桂花球、白莲梗等等,产量较之麦子来,高得多,早季稻亩产可收获八九百斤,麦茬稻次之,亩产一般在四五百斤上下。

待三月桃花盛开的时节,人民公社的电灌站,便开动电机,几台功率强劲大口径的水泵抽引来淮河之水,挨个地向各村送水,浇灌稻田。

新台生产队村东头的秧模地,得最先送水。

开春后,有水了,我和滥子便又有了更新鲜些的下饭菜──捉鱼捞虾。

“有水就有鱼。”这是滥子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然而,此话,也被一个比我们大上几岁的济南笑话过,赚过他的巧:“滥子,有水就有鱼么?”

“对。有水就有鱼。”

济南是结过婚,讨过媳妇的人,便眯起眼猥亵地笑,揶揄道:“滥子,你嫂子那里有水,也有鱼嘛?”济南淫邪的目光很放肆,脸上的疤瘌,泛起亮亮的得意忘形的光。

滥子便恼,脸红红地,上去扯济南的褂襟子。

“滥子护嫂子。”济南便逃,跑得飞快,滥子追不上,气得哼哼地。

滥子护嫂子。滥子的大嫂子姓凡,个头不高,三奶奶的孙女三岁,唤做“花手”,真有意思,花手是女娃的左手之上,有一片占了半只手掌的黑色的胎记,洗不去,清不了。三奶奶便为孙女取名“花手”,名字虽俗,倒也名副其实,显示了三奶奶的智慧。

我去插队那年,滥子的嫂子刚为滥子家添了个小侄子,嫂子奶水不足,滥子就首先想到了捉鱼,其实,那鱼儿很小,最大的也不过三四寸长,就这,也是挺高兴的事。

沟渠纵横,交错相连。滥子便自已用细竹篾子横七竖八为经纬,密密地编上十几个“独笼”,独笼的样式挺怪异,有点像我们在城里文革初期给走资派们戴过的高帽子,头大尾小肚子粗。独笼上下各有一口,上口大而阔,并带有细竹质地的倒戗刺,鱼虾钻进,一般便出不来。独笼的下口小且窄,滥子往往就地取材,胡乱地窝起田间的一团杂草,将其堵塞,然后把口大的一方置于水渠的上首处,再用稀烂泥糊上,权作固定。就这样一只只地下,为鱼虾们设下天罗地网,一般情况,滥子倾其所有,然后,我们照常去干别的事,半晌午时,滥子便带上我,去挨个起笼。

独笼捉鱼,比铁丝圈套的扣子逮野兔的机遇大得多,不可同日而语,一般我和滥子不会空手而归。每每如此,滥子都会俯下身去,拽上独笼,由大口往里望去,碎水草屑泛着白色的泡沫间,便有三两条闪着鳞片的寸许长的名叫“窜条子”的小鱼,或者几条滑不溜秋的黑泥鳅,或者几只弓身曲背的通体透明的小虾,掺杂着还有几颗小田螺,以及体积不甚大的“歪歪”,也就是河蚌。而捉得最常见的,却是一种体态如同半截小拇指头大小的,闪着七色彩虹般鳞片的特小的鱼,名曰——“石光皮”。

当地农村有一句俚语“石光皮撵鸭子,不死命憋的”。

这种半截小拇指头大小的小鱼根本无法吃,只得扔回水渠,可这种名叫“石光皮”的小鱼最脸厚,你越吃不得,它越往你设置的独笼里钻。起初,我觉得石光皮的七彩鱼鳞片甚是美丽,曾捧在手心,动过想当做金鱼来喂养观赏的念头,滥子便又说我“傻”。

我为了不做傻瓜,也就不再坚持。

摘去填充独笼小口的杂草,反手一倒,鱼虾类便在滥子胖乎乎的手心里蹦哒了,鱼们张合着嚅动的小嘴,求救一般。集少成多,几只独笼起过,就能收获一碗半碗,下饭便算沾了荤腥,当然,稍好一点的,三奶奶便为大媳妇烧了下乳的鱼汤。

若说收获大的时候,莫过于阴雨天了。

春雨绵绵,是密密地斜织的,润物细无声,相当精确。雨丝儿如细细的线条,悄无声息地从天际间飘荡。这样的雨季,捕鱼的收获偏低。

滥子和我最喜欢的是夏天,炸雷轰鸣的雷暴雨季节。那时,才是滥子和我最为难得也最为丰盛的收获时机。

嗨,真个是三伏的天,娃儿的脸,说变就变,没得商量。往往在夏季,睛朗的空中,霎那间,恁明晃晃的日头,便被风神扯来的厚厚的乌云遮挡得暗无天日,狂风骤起,飞沙走石,雷公电母各显神通。树的枝条被搅撼摇晃,摆如万根钢鞭,猛烈地抽打着树干。不一刻,电闪雷鸣,于天幕之上厚厚的云层间撕裂一道道罅豁,铜钱般大小的雨点倾盆而注,密密的雨帘,罗织万千条线,汇入大大小小的沟渠,天如同漏了一般。

我和滥子多在此时赤脚跣足,踩着稀烂的泥浆出门,没有伞,只能各戴一顶破草帽,走不远,狂风儿就会将头戴的草帽掀翻几个跟头,吹得车轮般地在田间滴溜溜地乱转,阵雨也就敞头直淋,浇得我和小滥子浑身水湿,苦不堪言,落汤鸡一般,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然而,这时,却又是下独笼捕鱼的最佳时机。

滥子很有经验,他将一个个独笼反向逆流而设,我问为什么,密密的雨帘中,滥子便大声告诉我:鱼儿喜凫上水。

凫上水,也就是逆流而上,起初我不信,直到眼见着水渠下流急急地翻过一只只闪亮的鱼背,这才信服。鱼儿真怪,那样垂直的湍流,它们竟然也能跃得上来。

雨过天睛,日头灿灿。

沟渠全满了,浑为一体。浑身水淌的滥子和我全然不顾。

果然,雨头过去,我和滥子便能从十几只独笼里倒出一小盆鱼,那次,可算是最大的收获了。当然,如此捕鱼,也有过心惊肉跳的时候,记得一次倾盆大雨之后,我捞起一只独笼,沉甸甸的,心里高兴极了,可猛地探头一看,顿时头皮发麻,泛起一身鸡皮疙瘩,急忙扔掉独笼,脸色吓得刷白,脚也颤了,腿也抖了。原来,竹独笼里竟然钻进一条小水蛇,那蜷缩一团的丑陋形状,灰蒙蒙的碜人的色泽,令我心惊胆颤。

除了用独笼捉鱼以外,印象最深的,还有,滥子会捕虾。尽管如同孩子游戏,却也小有收获。为此,我贡献出了自己所有的口罩。

都说,城里的雨,农村的风。

冬季,农村风大,呼呼的,下放学生谁都准备有几副口罩,可没过多久,我们就不爱再戴它,乡村人戏称口罩叫“驴蒙罩子”,显然是戏谑地漫骂插队的知青们,再说,口罩也确实不怎么顶事儿。然而,我的口罩功能,却让滥子创造性地给扩展和延伸了,滥子用两根细细的荆树条子扎成“十”字状,极有韧性儿,然后,又将拆开的口罩而得的四四方方的纱布,分别将四只角绑在细树条上,便成了极其简陋的可以兜虾的捞网。滥子不止一次地带我来到池塘旁,水渠边,将捞网慢慢地沉下去,不一刻,便急急地提起来,就可捞到不多的活蹦乱跳的小虾。当然,这些工夫,只能是趁下独笼之后,起独笼之前的空隙,也就是说,捞虾,则是忙里偷闲的事。

11

上级来了文件,政策规定的知青每人每月40斤粮食,10元的生活费取消。插队的下放知青和当地农民实行同工同酬。

开春,评工分开始了。

农村评工分颇有点儿类似于工厂的定级考核,评工资待遇。按劳取酬,根据个人能力大小,劳动态度来评定等级,然后再按出工天数累计全年所得,是分配口粮和实际财物的重要依据。

于是,生产队的每家每户各推出一名男性的权威代表,聚集南场,共商队是。

当时我们新台孜生产队的工分标准,划分为三个级差:男壮劳力,满分,为十分,妇女次之,记八分。十一名下放学生之中,经过实践考验,只有蚌埠知青陈怀斌、固镇知青丁怀芝两名男生得以评定为十分,算作整劳力。其它八名,四男四女评为八分。等到评到我时,与会社员们一言不发,个个猛吹“大炮”,大炮是农民兄弟自己手工卷制的劣质烟卷,一头尖细,另一头粗壮,不成比例。

的确,令农民兄弟一声不吭,颇费心机的,是我这个时年15岁,个子1米33,瘦弱的下放学生,半大劳力。重活吧,干不动,技术活,干不来。闹了好半天,掂量来掂量去,最后才敲定下来,给我评了个六分半,我怏怏不快,却又很惭愧,工分多少暂且不论,单就这强烈地自尊心,就觉得低人一头。好在六分半的队伍里还有小矮子、滥子、毛秧、小毛羔、粮店、济南、小好等一批农村的半大橛子与我为伴。

“六分半,不少了,不少了!”没想到,三奶奶得讯,嘻笑地揉着她的风泪眼,很为我能获得如此高分,为我的这个吃住在她家的“六分半”知青而高兴,骄傲,自豪,兴奋地嘻笑颜开。

六分半工累了一年,秋后决算之时,傻眼了,工分不够,还得回家向母亲讨要,倒拔了几十块钱才能分粮。后来,我从斜巴眼子的生产队会计王春义的口中得知,农民和知青们累死累活,每天劳动所得的工分值,换算成人民币,也就只挣一角二分钱,仅够几盒火柴的价钱!

知青们闻之,不由得叹息起来,无奈,唯有暗自垂泪,哭泣自己的命贱!

当初农民兄弟给我评了个每天六分半的工分,我还有些不服气,直到两年后,年12月,17岁的我被招工回城,分配到蚌埠染织厂上班,还没进得门去,便先吓了一跳,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干什么的!”原来是看门的老头。

“我来报到上班。”我神气地挺了挺胸。

“报到?小孩,这里不许玩!”把门的老头仍然把我拒之门外,引来围观者众。

如同被戏耍的猴子,我好不尴尬,面色绯红,突然,便想到这两年,每天在农村挣得只是六分半工分。唉,看来,农民兄弟那两年给我评六分半工分,并没另眼相看亏待于我。而我来蚌埠染织厂报到上班的第一天被拒之门外,多少年后,还成为单位熟悉的同事们时常提起的一件笑谈。

轻工不轻,重工不重。其实,与农村劳作的六分半工分相比,每月17元的工资,让我顿时找到了一种富翁的感觉。

12

随着麦苗返青拔节之时,与稀疏的麦子成反比,田里尚有大片大片茂盛的植物,显得郁郁葱葱,其物藤蔓状,伏生,叶小,很茂,长得旺盛,其物不是产粮的农作物,而是一种草本植物,专门用来沤肥,作为早季稻子的底肥,名曰“正红花籽”。

五月天,是正红花籽盛开之际,花不大,朵朵联结成片,远远望去,火艳艳的漂亮。田野里便如油画家手中捧着的浓彩盒,黄的是麦,红的是花,绿的是蔓。

都说蝶恋花,其实,据我观察,翩翩起舞的花蝴蝶儿,花间并没有什么作为。

正红花籽绽放之初,洋路(津浦铁路)沿途,从货车上便卸下许许多多方方正正的蜂笼,那是趁花季赶来的养蜂人,他们运来了采花酿蜜的大部队,数不清的蜜蜂挤成了蛋蛋,漫空飞舞,遮天蔽日,走在近旁,蜂们直撞脸,初始,吓得知青们个个畏畏缩缩,不敢近前。不过,若真的不幸被蜂儿蜇一下,最吃亏的还数蜂们,它们将为此献出自己短暂而宝贵的性命。

生产队的南场上,由北向南,从东往西,一长溜连顺儿排,置放了几十笼蜜蜂,壮胆近前细瞧,蜂们个个身上全是粉嘟嘟的,出出进进,忙忙碌碌,木笼舍内,是隔开的一架架的人造蜂巢。我真不明白,蜂们是如何认得和各自飞回各自的家门,其实那是多虑了,蜂们自有蜂们的语言,每一窝蜂,都有一只体态略大于工蜂1/3,且显得蠢笨臃肿动作迟缓的蜂王,蜂王有着贵族的优越,它不劳而食,是管辖和统治工蜂们的总统,犹如至高无上的皇帝老儿,蜂王拥有为数不少的甘愿在它面前骚首作态献媚的蜂妃。可见,世上的不平远不止于人类,哪里都有受压迫被剥削的现象。蜂的世界,如同人的世界。工蜂时刻围绕在蜂王的周围,像“侍者”一样,忠心耿耿地照应蜂王。一窝蜜蜂,如果有两只蜂王同时破蛹,那么,它们就会使出"王者之争"进行王者之战,二者必有一死方休。

养蜂人采蜂蜜的时间隔三岔五,有其规律,好奇的我们曾多次围观过。

采蜂蜜是在一个高高的特制的铁桶里进行的,铁桶内置放一个固定的可以旋转的架子,养蜂人手臂之上,戴着一双长至肘间的乳胶手套,手套上爬满了不愿离去的蜂们,养蜂人一箱箱地挨个打开蜂笼,一架架地将蜂巢取出,每一次置于其内两架蜂巢,然后旋转,不停地摇呵摇,随着轴心的旋转,离心力使然,蜂巢的孔隙中便甩出浓稠的乳白的透明的蜂蜜液体,点点滴滴地顺着桶壁直直地往下淋,空气间就弥漫着一股甜甜浓浓的蜜香。桶中所采,就是最好的生蜜,生蜜也就是原蜜,原蜜之中,时常会摇出一些白色的没来及羽化成蜂的蜂蛹,有人说,那是高蛋白,大补,我却不以为然,因为看起来,蜂蛹的形状确实有些恶心人。

原蜜甜得腻人,其味不可多得。

一日,是养蜂人自己一时疏忽,忘记将摇蜜的铁桶上锁。滥子、小矮子和我便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偷喝了一次原蜜,当然,这只是一时的顽劣之举。圆圆的摇蜜的铁桶中,只有小半桶半透明乳白的粘稠糊状的原蜜,嘴巴短,如何够得着?还是小矮子精明,灵机一动,就地取材,伸手便从头顶之上黝黑的牛棚屋顶折下一截苇子,中空的苇子便成了妙不可言相当适用的粗大吸管。小矮子飞快地将苇管插入桶内,猛吸起来,憋得是脸红脖子粗。

我和滥子也赶紧如法泡制,各折了一根苇管,插进蜜桶内,三个小脑袋将铁桶箍得是严严实实,原蜜太粘太稠,加上又有一段距离,因此,吸起来很是费劲,换了几下气,我才觉得,有一股冰冰凉甜蜜蜜的花香充满了整个口腔。毕竟是作贼心虚,第一口几乎没品出什么味道,吱溜一下便下了肚,连带着苇管一端沾染的黑糊糊的陈年老灰,嘿,顾及不了了。吸呀,三个人趴在桶沿上,只顾地吸,第二口,我才细细地品尝了那沁人肺腑的甜腻,以及那掺和着幽幽地花的清香。

原蜜实在好喝,至今回味还满口余香,然而,我们三人为此却也落得个惨痛教训,那就是,再好的美味,都得适而可止,不能太贪。果然,生蜜喝得多了,肠胃便无法消化吸收,第二天,滥子,小矮子和我,三人无一例外,全拉了稀,闹亏了,三人脸对脸蹲在田里,成一“品”状,都眯起眼,暗里起劲,嗤嗤地偷笑。

不多久,遍地的正红花籽,火红的花儿色渐渐淡了,凋谢了,放蜂人便将他采集来的甜甜的蜂蜜和勤劳的一箱箱的蜜蜂,运走了,只留给我们一个甜甜的拉稀的回忆。

13

插队之时,南场纳凉算是一件开心的事。

晚饭后,三三两两来到生产队晒谷子的南场,寻得上风处,展开一领草席,全身赤裸无根纱,壮实的农人们袒露出他们一个个直橛橛的“本钱”,盖着融融月光,沐风而眠,南场的夜色,没有夏娃,独属亚当们所有。

乡风民俗,约定俗成。打麦场,夏夜,是女性绝对不可涉足的禁区,光腚的男子汉们在麦场上,放肆地说笑,追逐,打闹,将女人的乳房和大腿挂在他们流满口水的嘴唇上,编出各式各样情节雷同的荤故事,相互过瘾。

十五岁的我,两性间的生理卫生解剖课,便是由此启蒙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插队的男知青,不久,也就纷纷浪迹此中。

生产队的南场上,闹过一次天大的笑话。

谁也没曾想到,李玉莉,一个扎着两条短辫子的蚌埠插队下放女学生,突然会在初夏的一天夜间,没打招呼径自闯了进来。不知者不为怪,李玉莉在村中远远地听得南场上嘻嘻哈哈笑语喧哗,便主动打着手电筒,一个人前来凑热闹,殊不知,无知无意间,她闯下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弥天大祸”。

李玉莉在南场的突然出现,以及那束手电筒射出的光圈,魔法般地令南场所有浑身赤裸放肆说笑、奔跑的农人们无一例外,全都定身休止,一致弯下腰来,双手紧紧地捂着裆间的“本钱”,遮羞。

这场面,尴尬难堪至极,我发现,当即,李玉莉的手电筒掉落下脚下,她惊叫一声,双手悟脸,片刻,便转身惊慌失措地逃离了南场这片是非之地。

事后,一位老农中的智者笑道:那当口,不该遮裆,应当捂脸!

高,实在是高。想想也是,有道理,其实,人人下面都一样,只是脸面各有异。

关于李玉莉闹出的笑话,当然不止这一件,记得刚插队那会,村里的人问她:“小李,你大爷在哪上班?”

李玉莉便答:“我没有大爷!”

农人们很是吃惊:“你没有大爷?”

“就是,我就是没有大爷。”

“哈哈,这娃,没有大爷,难道你是从树上蹦下来的么?”农人们便喘作一团。

百里不同习,十里不同俗。大爷,是这一方农村对父亲、爸爸的称呼,而我们心中,大爷则是父亲的哥哥,难怪闹出笑话。

农人们便说小李傻,其实,不仅是小李子,我们那时,个个都傻得够呛!

17岁的女知青李玉莉虽说在生产队的南场上闯过一次大祸,可她却在广阔天地立过一次大功,她极高的革命警惕性,揭露破获了一个当地农村的现行反革命案。

秋后,那还是在我们生产队村东口的茴草地里,累成驴子一样的人,趁上工歇歇子的空儿,横七竖八,都躺在地上,在茁壮成长的茴草叶子空隙处喘息,李玉莉避开人群去那茴草丛深处,蹲下小解,突然,在草丛中,她无意之中,发现了一张沾满粪便的揩屁股纸,纸旁是一砣还算新鲜的粪便。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报纸,沾染粪便的,是一帧伟大统帅和他的亲密战友接班人的新闻图片,这还不算,她凑近一看,图片之下,还清清楚楚地,潦草地笔迹,写着一串显然不是随意而为的令人心惊胆颤、瞠目结舌的,可以称之为“恶毒攻击”的词句,反标!这还了得,无产阶级的司令部,容不得阶级敌人肆意污蔑,阶级斗争,树欲静而风不止!

李玉莉一泡尿没解完,便慌慌张张提起裤子,她从衣兜里掏出一方洁白的小手帕,当场取证,仔细地包裹上这个令人难以容忍的罪证,当机立断,绕过生产队的田畴,也不干活了,径自直奔数里之外的曹老集公社革委会而去。

在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现行反革命案,这可不是小题大作。满头大汗的李玉莉跑到公社革委会,气喘嘘嘘结结巴巴地将这桩惊心动魄的现行反革命案件,作了一番认真的来龙去脉地汇报,此案立即震动了公社革委会。很快,公社的头儿就向县里作了汇报,固镇县革委会闻讯也极为重视,雷厉风行地果断派出侦破人员组成的小分队,兴师动众,如临大敌,民兵参战,团团地围住了我们生产队的那片曾有阶级敌人出没的茴草地,围住那砣已经快要干巴了的粪便,阶级敌人,陷入了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我背着一杆没有子弹的旧步枪,和若干民兵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注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

那段时日,方圆数十里草木皆兵,人们茶余饭后,沸沸扬扬议论最多的,就是这桩令人震惊的现行反革命案件。

此案,三天后即破了。

果然,离我们村庄之南三五里地之遥八大集西侧的另一生产队一个年轻的本地农民,便是被通缉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不知他是出于何种动机,才写出了那句索命的文字。群众战争,铺天盖地的追查,令他吓破了胆,惶惶不可终日,喝下了一瓶农药,撒手西归,自决于人民自决于党,终于以一死而求得了最后的解脱,免除了充当教育民众,擦亮群众眼睛的活靶子。

李玉莉出了名,为此立了一大功,辉煌的事迹写进了她的插队档案。不久,李玉莉就光荣地出席了固镇县的三代会,成了插队的下放知青们学习的光辉榜样,两年后,她先被招工,去了蚌埠水产公司,成了一名在蚌埠中平街大菜市水产门市部卖鱼的营业员。

14

麦子青了,绿油油的却少。田间大多是稀稀朗朗,青中带黄,一副营养不良,长不高的样子,渐渐,返青,拔节,抽穗,灌浆,黄了。

五黄六月天,男女老少,便带上镰刀,绳索,分片收割。

生产队社员上工,那时全得听从生产队长严长力的,由他派工,派工极简单,也就是男劳力到那块,妇女到这块,还真没有不服调遣的。

生产队长严长力,四十多岁的汉子,疝气,知青们背地戏称他是“大汽蛋”,人不到蛋到了。他裆里,如揣了一只小西瓜,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看上去真是个累赘,也不怕挤炸了蛋,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当。

农家干活,喜欢贪早,往往天不亮,鸡啼头遍,“大汽蛋”就无比准时地狠狠地跺着咚咚响的脚步,扯开他的喉咙喊上了:“下湖了,上工了;下湖了,上工了。今个,男劳力东墒送肥,妇女西墒打杈。”就这样,从村东吆喝到村西,再从村西吆喝到村东,一个来回,农人们便三三两两,懒洋洋地起来,雾气缭绕的田埂间,便有影影绰绰的黑影扛起家什,操着家伙,连绵地踢踏着白霜霜的露水,跟着“大汽蛋”下地了。

新台孜生产队11个下放学生们,出早工,趟趟露水,看看日出,一开始还觉得很有些浪漫色彩,然而,几日没过,便累得不再出早工,个个不分男女,贪恋起热乎乎的被窝来。算起来,确实也来不及,出早工回来,知青们还得自己做饭,而吃过早饭,刚放下碗筷,便又要下地干活。我因为在小滥子家里代伙,找不出躲滑的借口,于是,便实实在在地自觉地遵循与贫下中农同吃同睡同劳动的“三同”原则。而插队下放学生之列,真正能像我这样,做到三同者毕竟不多,我在那一片,整个公社,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固而,口碑极佳。整个大队的社员都夸奖说,新台孜下放学生中,有一个最小的“毛孩子”挺能干。

说我能干,其实并不太切合实际,我想,能干的内涵,可能只是单独特指我能自觉地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劳动态度而言。在人定胜天,改天换地修地球的伟大斗争中,生产队长派活,他分配给我的,常是些贫下中农认为最轻巧的活计,如抬粪送肥,割草喂牛之类。抬粪送肥下地,农民老大哥得让我大半个扛头,我才能勉强支撑,双手紧紧地抱住扛子,东倒西歪地坚持到田间地头,一天过去,两个肩膀头磨得火辣辣地疼,肿得如同馍头。

后来,曾嫌弃我体力弱小的生产队长,便着重照顾我,指派我和滥子、小矮子、小毛秧、小疙轮等几个般下般下的娃儿一块,干一些割草、放牛的轻活,我便有幸成了画家们常画的那种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放牛娃了。

画面中的牧童常是悠悠然,自得地骑在牛背上,横吹笛子竖吹箫,浪漫无比,其乐无穷。其实,直到真正放过牛之后,方才懂得,那种蜻蜓点水式的浪漫,远不足以过瘾,只能是画家们的一厢情愿,事实并非如是轻松。

生产队里饲养了七八条牛,其中有两只大牯牛。

大牯牛,也就是大水牛,水牛有别于黄键牛,力大体壮,尾极细且小,与偌大的身躯难成正比,水牛是生产队里专门用来耙水田,负责完成水上作业的,水牛身上的皮极厚实,深褐色的毛发却很稀疏,硬韧,抚上去,软刺儿般地扎手,大牯牛的毛发,不像黄牛的毛发那般密且柔软。大牯牛的犄角,弯曲的线条很美,犄角宽大扁平,不像黄牛的犄角,竹笋般地圆尖。

割草,须得背上荆树条子编的背箕子,往那青草茂盛之处去。

我割草,是想当然的教科书式的标准姿势,左手拽着草尖,右手执刀,弯下腰。标准倒是标准,就是效率极低。

小滥子,小矮子他们割草,则只需一只手即可,镰刀头紧贴着地面,飞快地舞动,刷刷刷,眼前便躺倒一大片。往往,他们完成了任务,满满一背箕子了,我还刚盖箕底子,时常须得先进帮后进,几帮一。

生产队长多次派我和滥子,小矮子一块去放牛,割草。

在生产队里的大牯牛的面前,我的个头只及它的肚腹,滥子骑上黄牛,我和小矮子便一人牵了一头大牯牛。

“唏,大牯牛吃多少草才能吃饱?”不懂不能装懂,第一次放牛,我很谦虚地请教社员,秃头皮辘轳便上前一步,拍着大牯牛腹胯间结合处的小凹处,认真地教我:“嗨,瞧见没,等这个小凹子填平了,大牯牛就饱了。”

我便信了,暗暗地记下了皮辘轳的这句话,根本听不出四周早已是一片善意戏弄的哄笑。

大牯牛的身上,时常落些比苍蝇身躯大上好几倍的牛蝇,牛蝇也就是牛虻,样子极丑恶,是寄生于牛身上,以吸取牛血而寄生的动物。大牯牛对这种牛虻无可奈何,最好的躲避办法就是“打汪”。大牯牛若被牛虻叮咬急了,就将它巨大的身躯没入池塘的水中,只探出它的脑袋,以躲避牛虻的骚扰,大牯牛还喜欢在打汪结束时,于浅水烂泥之处滚上几下,把躯体上涂满厚厚的泥浆,作为保护自己的盔甲。等到泥巴半干了,便龟裂,一片片地脱落,如同皮辘轳头上生的秃斑。

我挑选了那头最壮实的大牯牛,却不知怎么样才能“骑”到大牯牛的背上,小矮子便主动教我,走过来做示范,小矮子将大牯牛赶到附近的水渠里,人站在渠埂,借坡儿上牛,科学实用,省劲,很轻松地便爬上牛背。然后,手中的绳头轻轻地抽打着牯牛的屁股,牯牛便走出水渠,小矮子跳下牛背,又开始教我另一种骑牛的方式,小矮子转到牯牛的眼前,双手攥住大牯牛的两只弯曲的犄角,往下按,口里便对大牯牛说:“低,低!”

嘻,牛能听懂小矮子的话。

大牯牛便很听话地垂下头去,嘴巴几乎挨上地面,小矮子趁势将两只脚分别踩在牯牛的犄角上,手扒牛背,再喊道:“抬,抬。”大牯牛便又很听话地缓缓地抬起头来,于是,小矮子很轻松地就爬到大牯牛的背上了。如此而已。

没费多大工夫,我便出了师,学会了如何骑牛,如何控制大牯牛前行,左拐,右拐。

骑在牯牛背上,那是挺有意思的事,牯牛很壮实,背上很大的一片,小矮子便教我,往后挪,须得坐在大牯牛宽敞的臀部腰处,不扛自己个屁股,我很得意,就这样骑着大牯牛悠悠地赶着它走,大牯牛身上的毛发硬如软软的针,便透过我的衣裤,刺得两腿间很不舒服。顾不了许多,我紧跟在滥子和小矮子骑的牛腚后面,径直往青草旺盛的地方去。

半晌过去了,我时时地观察大牯牛的腰胯处的小凹子,有时见到凹子果真填平了许多,可再过一会,那凹子却又见陷的更深了,大犄牛老是喂不饱,滥子和小矮子便又一齐哄笑,说我“真傻”。

青草旺盛处毕竟有限,溜着溜着,不知不觉,竟越过了生产队的地界,来到相对更为贫穷的另一个生产队的地域,这便等于不宣而战,侵略了邻村神圣的领土。

记得也是一座麦场,邻村的牛们三三两两卧在地上,慢条斯理地倒着反刍,横向咀嚼的嘴巴里不时地漫出阵阵白沫,牛们很瘦,骨头嶙嶙,皮包骨,肚腹奇大,个个没精打彩的样子,而我胯下骑的大牯牛身高体壮,很有点巨无霸的相扑运动员,又像是在弱小的第三世界的小国面前炫耀实力的超级大国,这不仅令邻村的牛们自惭形秽,个个抬不起牛头。

我们的举动惹恼了邻村的放牛娃们,煸起了他们心中的嫉妒之火。这可是始料不及的事,三两个邻村的娃儿们便来挑恤找茬,先是用土疙瘩头砸我们,然后就围拢过来,起劲地一窝蜂地哄赶我胯下的大牯牛,大牯牛纹丝不动,仿佛并没将他们放在眼里,仍旧慢慢吞吞地低头吃草,小滥子和小矮子见势不妙,赶紧对我打了个招呼,急急地抖动缰绳,扭转牛头开始撤退,而我却不明就里,也不知道厉害,仍旧痴呆呆地坐在牯牛背上,稳若泰山,邻村的娃儿便急红了眼,其中一个半大橛子倒退几步,猛然抽出腰后横别着的镰刀,迅速地反将过来,跃上前来,用镰刀背对准我胯下大牯牛肥硕的臀部,狠狠地砍了下去,只觉得浑身一颤,大牯牛惊了,负痛而逃,惊惶失措的我,竟然不知道如何才能驾驭住受惊了的大牯牛,感觉到骑在牛背上的身子轻飘的如一片叶子,又如同一蛋泥丸,在牛背处上下颠簸,不再平衡。

眼前飞速闪过了一片前仰后合弯下的腰,身后传来的,是邻村的娃儿一阵放肆的兴灾乐祸的哄笑。

大牯牛受惊狂奔的时候,和骏马奔跑的姿态有所区别,牛儿是两个前蹄同时跃起,下落的同时,两只后蹄又是同时起动的,速度不是太快,却是一窜一窜地难以坐稳,耳边是呼呼地风,我仿佛觉得自己随之悬起的一颗心忽儿荡上了半空,掀上了浪尖,好像瞬间又被坠入了万丈深渊,那模样一定很狼狈,大牯牛足足奔跑了将近一百米左右,我终于一个跟头从大牯牛的背上摔了下来,屁股结结实实地砸在坚硬的田埂上,待我摔下牛背的同时,没及起身,大牯牛却急急地自个收住四蹄,稳稳地立在我的身旁,两只惊魂未定的牛眼眨眨地盯定了我。

我躺在地上,揉着几乎摔成八瓣子了的酸痛酸痛的屁股,呲牙咧嘴,大牯牛的腚后,由上至下,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白的印子,好在是牛皮没破,我想。

滥子和小矮子赶紧蹦下牛背跑了过来,扶起并安慰我这个遭受了暗算的放牛娃。

大牯牛若是拉起屎来,真够厉害,翘起尾巴,不知世间还有羞耻二字,随时随地,将那排泄物丢成一大滩,有一次,在稻田埂上,大牯牛又拉了一大滩,小矮子见状,旁若无人地用双手捧起冒着缕缕热气的牛粪便,一下下地抛到水田中,然后,若无其事地在水田里将手洗干净,他的这一举动很令我钦佩,然而,钦佩归钦佩,我就是不愿,也不敢如此效法。

大牯牛腰胯间的小凹子还是没有填平,日后,我才算明白,牛身上的这个小凹子是永远也不可能吃饱撑平的。

15

生产队开始整地,所有栽种了正红花籽的田地,除了少量的地块留做收正红花籽的种籽,其它都得被深深地犁翻过来,厚厚的泥块,如一排排整齐的波浪,实实在在地掩盖了绿色植物青翠欲滴的生命,正红花籽将埋葬于此,灌溉上浅浅的水——沤肥。等待清清的水变成褐色,早稻插秧的季节就临近了。

大牯牛出力的季节到来了,只有它才有资格下水田整地。

秧母地设在生产队的东墒地里,经过一冬的冰冻,早已翻开板结的土壤已经发酥松软,而早些天被提前放进的渠水,很容易将冻酥的泥块泡成泥浆。然而,离育种所需的要求还差一些,农人们不乏耙地的高手,村子里的沈姓人家的二老头,也就是小滥子的老叔,就是令人钦佩的老把式。

长长的铁齿耙,如木梯一般,反卡在地头上,早春季节,乍暖还寒,赤脚跣足的二老头,驾驭着大牯牛下了田,弯曲着两只长长犄角的大牯牛,四蹄深深地陷入稀烂泥,一步步拖着木耙缓缓前行。

耙“熟”了的一块块秧母田,四四方方,平整如镜。

满身泥浆的二老头哼着传得很远的悠扬小调,高大的身躯立在耙上,极稳,他时不时扬鞭策牛,鞭稍儿甩得极有水平,“叭叭”地炸,脆响。

只是,我听不懂二老头究竟唱的是什么,他是唱给牛听的么?

应对着二老头回肠荡气悠扬的小调和脆响的鞭稍儿,大牯牛不时地昂头“哞哞”地叫唤,慢慢吞吞地在水田内拖耙前行。

夕阳西下,逆光所映,波中倒影,美不胜收,妙不可言,我竟然看得痴呆了,眼前的田野,真正如同镶着一帧洒满金辉的油画,二老头这种近乎于原始的耕作方式,不由得让人惊叹,啊,这是多么美妙,多么恬静的古典美呀……

美是美了,可苦还在后面。

平整好秧母地,渠水再放去一些,刚好能漫住沉淀的泥土,好让它稍微板结。

浸泡在几口大水缸里的白莲梗稻谷种子,喝饱了水,渐渐膨胀,伸开懒洋洋的身躯,一切都在顺理成章的进行着,选好的稻种浸泡在大水缸里头之时,便是农人们开始真正忙碌的时候了。

农时不等人,误不得。育种时,浸水的稻谷种会发热,每个水缸之内,都插入一根温度计,育种不可受寒,稻种受了冻,冒不了芽,而过热了,又会烧死,农人们得像细心的女人伺候新生娃儿一般精细才行,隔一会就要兜底翻上一遍,以保证出芽率。

三五天,等待粒粒稻壳张嘴,尖尖的小嘴吐出线状的毛芽,便可撒种,箩筐盛满刚出芽的稻谷,挑到地头,农人们以舞蹈般动作,把它们均匀洒往水田,静静密布于秧母地中,只消几日之后,就可见秧母地里呈现出翠翠的绿,密绒绒地如绿色的地毯一般美丽。

秧苗长到五六寸高,便可拔秧,插秧,种早稻。

拔秧大多是八分工的妇女和挣六分半工分的细娃仔们的事,我自然成了她们之中的一员。

拔秧的妇女和娃儿们带着各自的高板凳,泡上一把稻草,就坐在水田之中的高板凳上,双手贴泥,左右开弓,轻轻地拔出秧苗,满把了,便在水里将根部撞齐,拦腰扎上细细的草绳,甩在身后,自然有年轻的后生将其装入箩筐,挑往远处或近处的水田,远远地均匀地打好秧把。抛秧把全凭经验,才能能恰到好处。而负责插秧的人,则卷起裤腿,下到水田内,一并排,解开草绳,每人各把于一米宽的位置,倒退着分秧、插秧,按五行,或者六行插秧,于是,一行行美妙的绿色线条便流畅地按顺序铺展开来。讲究的是,好把式必须在侧边引领,俗称把边儿,这样才能把握插秧的整齐有序。

插秧不算重活,却也累人,累在腰上,时间久了,就酸痛,想直起腰,向后过正弯弓一样的背,等到歇歇子,瞧好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昂脸向上,寻着那田埂高地,硬硬地反向往上挺那说不出的酸痛之处。

刚开始下水田拔秧,我还穿着半深的胶靴。因为,种植早稻之际,早晚天气还是凉的,而没过三日,便觉累赘,不如赤脚便当。水稻田里,冰冷的泥浆,没到腿肚,而不时地前后移动,稀烂泥便巴糊在腿肚之上,走上田埂,经冷风那么一吹,不几日,小腿肚上便皴开一道道细细的血口,痛得呲牙咧嘴。不仅如此,水田里数不清的蚂蟥开始快速地收缩,它们缓缓的抽动身躯,寻找猎物,水蛭的吸盘紧叮在我们的腿上吸血,水蛭的吸盘有短暂的麻醉作用,若感到隐隐作痛之时,蚂蟥的肚子就快喝饱了。遇到这种情况,农人们告之,万不可往下生硬拽,而得用巴掌猛煸,蚂蟥才会松开吸盘,蜷缩着脱落下来。再瞧腿上,吸盘有多大,血迹就有多大。甚至于,我还见到过水田里蠕动着比一般蚂蟥体积大上数十倍的牛屎蚂蟥。

水稻田里的秧苗一天天地抽高,待长出第一节稻茎,便到了分蘖期,这段期间往往需要施肥,让稻苗成长的理为健壮,以保证结穗米质的饱满和数量。

新台生产队利用蚌埠下放学生潘志刚的关系,请他在化肥厂担任厂长的父亲批条子,从蚌埠化肥厂买来几车氨水,放到水田里,氨水肥效明显,为此,比起邻队来,我们生产队的水稻在当地可算一支独秀,长势格外喜人,因而增产不少。

施肥除草期间,天气就渐渐热了。

水稻田里的水被阳光晒得滚烫,早先皴开一道道血口的皮肤,火辣辣地痛。腿肚部位的皮肤早已变黑了,粗糙如干枯的树皮。

我们直接地体会了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涵义。

雨泼汗流。烈日下,戴着一顶破草帽下地干活,汗水浸得眼睛发涩,然后顺着下巴滴在脚下,毫不夸张,眼睁睁的,若砸在田埂上,真摔成八瓣。集体劳作,谁的衣衫都是湿了干,干了再湿,结成一圈圈扩展的白色汗斑。

田间地头,社员挑送来的两桶井水,则是我们天然的冷饮。不一会,我们就得跑到桶边,抓过水瓢猛灌,将肚皮撑得滚圆。

累得狠了,我也和农人们一样,学会了寻机屙泡滑屎,尿泡滑尿。

癞蛤蟆躲端午,躲一时是一时吧。

16

十天返青,十天拔节,十天抽穗,十天灌浆,麦子黄了。带给我们的,是一个金色的喜悦。

收麦季节,滥子和我最为关心和得意的,便是哄赶地墒里的“叫天子”,叫天子是一种雀,体积几乎比麻雀还要小上一圈,叫天子和麻雀习性有别,与成阵儿结伴飞的麻雀相反,叫天子常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极机灵,“喳喳”地叫个不停,在天空中飞得极快,有时你看它飞得好端端的,它会突然中了邪一般,收拢双翅,一个跟头直竖竖地耍将下来,半空的云端如一本打开的书本,猝然抖落,掉下来一只逗号,箭一般地冲向地面,却又能极稳当地隐藏于密密的麦子地里。待你记住它下落的方位,轻轻地蹑手蹑脚,前去趟它,竟丝毫也觅不到它的影子了,正奇怪地恍惚间,它又会从你的眼皮子底下,甚至从你脚边“忽”地一下腾空,嘲笑般地“喳喳”远去,叫天子的起与落,都是在瞬间完成整个动作的连贯,没有也无须任何过渡的准备和调整。

我没曾捉到过一只叫天子,只和小滥子在麦子地里端过它的窝,盘盘的枯草间,是一只拳头大小的露天小巢,内有数枚指甲盖般大小的蛋,花色。

苦中寻乐,麦子全收上了场,这是农人们最为高兴地时刻,闻到了麦香,就等于眼见能吃上新磨的麦面了。

叉把扫帚扬场锨。先是晒场,麦子摊开了,晒明晃晃的日头,麦秸杆发出耀眼的金光,这还要不停地翻抖,牛们则被套上沉沉的木梭头,轭下拖着圆圆的石滚子沿轴心儿转,脱粒。

打场是壮男劳力的事,与其它农活比,相对来说,技术含量高,又是力气活,我根本沾不上边,生产队长严长力挺着他的大汽蛋,领着一帮男劳力打场。石头滚子周而复始,碾过无数遍后,便可用三岔或者二岔的木钗子挑起麦秸杆子,蓬蓬松松地抖,抖尽麦粒,然后聚拢,叠箩。

所谓叠箩,就是将抖尽麦粒的麦秸杆,箩起,高高地摞一起,再将铁钗直竖竖地扎进层层叠叠的麦秸,按倒,用脚尖死死地抵住铁钗杆头的另一端,利用杠杆作用的原理,玩杂技般地顶起箩,举过头顶,堆成高高地麦秸垛子,这很有讲究,垛不好,外观难看不说,阴雨天还将漏水,行家垛起的麦秸垛子,处面一层淋湿,扒开了看,麦垛子里面却是极为干爽的。

蓝天,白云,红红的太阳,金黄色的麦子。

扬场。更是画出的一幅优美无比的图案,大多是老把式上阵,背对风向站定,稳稳地叉立双脚,木锨头搓起满满当当的颗粒,当空扬洒,头顶上方,就刷地荡过一片金黄的孤线,落于近前赤足之下的,便是颗粒饱满的中间有一道小缝的麦粒,稍远,就是麦瘪子,再飘远了的,则是麦芒和秸皮碎屑草沫了。

那一方,麦子产量低,毛来稀,一亩地,满打满算,也就只能打个三四百斤,完过公粮,所剩无几,每人也就只能分配个二十多斤新麦子,农民就将其磨成一条龙的面,不白,是连麸皮在内的,个个吃的香得很。

17

更大的希望是在秋后,收获稻谷的时节。

麦子收完,种上黄豆。不然,再放上水,种上麦茬稻,只是,麦茬稻产量低。

然而,劳累毕竟换来了丰收的喜悦,农人们话也多了,笑声也大了,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便不失时机地寻欢作乐,放肆地挖空心思,开着许许多多令插队下放学生们为之脸红,汗颜的玩笑。

约定俗成,生产队的打麦场只有白天才允许出现妇女们的身影。

农人们开玩笑“旋脸”是不分场合的,人以群分,一窝一窝地瞎胡闹,但是他们很自觉,极其注意辈份和年岁界限,也就是说只有同辈的,但却很少有嫡亲的叔嫂搅在一起,而是一伙伙地开过脸结过婚的姑嫂妯娌们与同辈的小叔们之间,相互打闹嬉戏,姑嫂妯娌们想必都是过来人,而小叔子们则不分婚前婚后,越是未婚的外姓的小叔子们,闹腾的越凶,这场合,决无大伯哥们上前凑热闹的份儿,大伯哥们只能远远地躲在一旁窃笑,或者出些新鲜的点子,在背后指点一二,煸阴风点鬼火,坐山观虎斗,落得看笑话。

这一方的风俗,旋脸,玩笑纵是开得再大,再荤,也是不兴恼怒的,反之,便惹人瞧你不起,说你小气包子,从此,便无人再愿意搭理你。

“旋脸”闹事的,大多是外姓的厚脸皮的小叔子们,小矮子就常干这样的缺德事,小矮子其实不矮,喊他小矮子,是因为他平日的行为举止不够端庄,过于顽劣,矮,只是“聪明”,有心计的代名词。走在田埂上,好端端的,小矮子会突然转过脸去,猛然褪下自己的裤子,也不知掏出来没掏出来,就中嬉皮笑脸地装模作样,动作逼真,好像是在抖着裆间的活泥鳅,大叫:“亲亲的嫂子,嗨,眼睁大些,你看这是个啥?”

脸皮薄的嫂子们便会“呸!”啐上一口,红了脸詈骂:“狗不食,猪不吃!好个不要脸的东西!”骂归骂,却捂着半个脸,从指缝里向外偷窥。

若遇上一个胆子大些的嫂子,往往吃亏的就是小矮子了,见过世面的嫂子们便会吃吃地笑出声:“嘿嘿,是个啥,你当嫂子没见过,啊,没扎齐毛的小鸡鸡嘛,泥鳅嘴,哈哈,嫩着哩。”使个眼色,嫂子们便一拥而上,专门逮住一人,搂腰的搂腰,抱头的抱头,掀腿的掀腿,瞬间,便会在小矮子的裆里揉进一团团针状的麦芒,插进几只手,使劲地搓,使劲地揉,留下后遗症,让小叔子的裆内扎了许多毛毛刺儿,由他低头慢慢挑去,直闹腾得小矮子鬼喊狼叫地求饶,方才罢休。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哪一次参战的也不止三个妇女。

每每如此,便就有曾吃过小矮子亏的嫂子很有风度地踱过来,乜斜个眼,嘻嘻哈哈地逗趣:“他叔,来,我瞅瞅,泥鳅嘴上的毛刺,让嫂子给你挑了,嘻,嫂子的眼尖,手巧着哩。”

这会,被揉了满裤裆麦芒的小叔子就老实了,紧捂着裤裆,并不拢腿,只得两腿间拉叉开距离,提起裤子,扭着鸭步,鸭子般晃,急急地逃,其状其态极为可笑,可嘴上工夫还不软:“好,好,咱明儿再瞧,咱明儿再瞧!”

果然,身后,是嫂子们一阵前仰后合:“咦唏,鸭子跑到麦茬地里,屁眼都刮烂了,嘴还呱呱地叫呢,哈哈哈哈。”放肆地哄笑,就一阵风地追赶着失魂落魄的小叔子去了。

若不其然,偶尔,小矮子甚至会被外姓不留情面的嫂子们捉住,三下五除二,一时三刻,扒成光腚,扮个老王看瓜。

当然,难得安份的小矮子,也自有办法整治嫂子们。各个击破,小矮子往往采取偷袭的方式,他不是暗地里从树棵丛里猛窜出来,从背后搂住嫂子们摔跤,扳嫂子们一个昂面朝天,四脚拉叉。便是找个机会,掐紫拧青了嫂子们的屁股,或者干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寻机当众搂着嫂子们,没鼻子没眼狠狠地亲嘴,扮着各种鬼脸怪相,十分夸张地啃个不休,搞得嫂子们一脸都是唾沫星子。

我还曾见过一次嫂子们别开生面地集体整治喜欢撩事的小叔子的场面,几个人高马大的嫂子在麦茬地里围追堵截,终于捉住惹事生非无恶不作的小矮子,七手八脚将其放翻在地,紧紧地按住,使其动弹不得,一个正值奶娃期的嫂子当众便“刷”地一下,扯开褂襟扣子,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将两只硕大无朋雪白雪白的双乳袒露出来,明晃晃地直刺眼,嫂子们便死死地扳住小矮子的头,将一对儿丰满的乳房,轮番地塞进小矮子的嘴里“喂奶”,小矮子紧闭双目,咬紧牙关,拼命挣扎,嫂子们雪白雪白的乳汁就划过一道道美妙的孤线,喷射得小矮子一个满脸花,这还不算,狠狠压在小矮子身上喂奶的嫂子,定得小矮子喊“娘”。

小矮子无法,只得照办,低声喊:“娘!”

“大些声!”嫂子命令。

“娘──”

“不行!小泥鳅嘴,看你下回可敢再亲嫂子的嘴了,啊?”按住小矮子的其它几个嫂子不依不饶,定逼着小矮子再唤:“亲娘!”

“好好,亲娘,亲娘!”好汉不吃眼前亏,小矮子照办,求饶不已。

大获全胜的嫂子们这才松手,个个乐得哈哈乱喘,前胸挺立的活泼泼的乳房,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示威般地颤动不已。

金奶头,银奶头,结过婚了狗奶头。在众人面前袒胸露怀,嫂子们可不再乎,习已为常。

18

插队下放,无知之时,可以说我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书本知识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就和附近村落里一帮般上般下的顽童整日间玩耍戏闹。村前屋后,田边河旁,爬树攀枝、扭瓜摘枣、粘知了、掏鸟窝、斗蟋蟀;光屁股跳进村前的小池塘,凫水戏波、扎猛子、打扑腾、捉青蛙、摸泥鳅、罩鱼、网虾......

下池塘游泳挺有意思,小滥子、小矮子、毛秧他们不叫游泳,管它叫洗澡。

池塘里,常见一群群摇头摆尾黑色的蛤蟆姑嘟,也就是蝌蚪。

起初,我下池塘,是严格遵循在游泳池里的规矩,穿了三角裤衩下水,滥子和小矮子及一帮农村般上般下的小伙伴们却清一色,都是光腚猴,不仅如此,他们还当众笑话我,后来,干脆,我也和他们一样,脱得精光精光。

农村的孩子只会打扑腾,再好一点的便是狗刨式,只见身子原地动,不见游的远,我的蛙泳,仰泳姿势令小伙伴们很是眼热,小池塘内来来回回,恣意极了,嘿,这小池塘,太小,淮河我都游过两个来回趟呢。我也有心想教会他们这些个优美的游泳姿势,可是小伙伴个个陋习难改,直到两年后我招工回城,离开了新台孜生产队,仍旧没能如愿以偿,在他们之中培养出一个能游蛙泳,或者游仰泳的“选手”,甚感遗憾!

记得有一次,我从城里回村,下了火车,正赶上人民公社电灌站为咱生产队送水,几里路长,仅大半人高的明渠里,水流哗哗,我禁不住诱惑,便脱下衣服,举在空中,仰躺于缓缓流淌的水面,顺流而下,不是“游”,而是“漂”回了生产队,既避了暑,又赶了路,一举两得。

春去夏来,烈日之下,我竟晒得浑身蜕皮,乌黑发亮。

夏日的晚上,明晃晃的月色下,捉青蛙是少不了的,然而,捉青蛙不仅是农村孩子的传统节目,而且,也是下放知青们特别热衷的项目之一,如此,可以改善伙食。男知青里,陈怀斌、潘志刚、陶长江、丁怀芝、黄怀生、石光和我都积极多次参与过。

青蛙是益虫。

夏日习习的微风,吹在身上,凉爽怡人。月朗星稀,蛙们“咯哇咯哇”的鸣叫,很动听,音色极佳,能在静静的月夜传得很远很远,池塘旁,水渠边,间或,有三两只荧火虫微弱的亮光一闪即逝,不时闪亮的手电筒光束,就是三三两两的捕蛙小分队。走近,动静稍大,蛙们便不再鸣鼓,警惕性高而常备不懈,动作敏捷的,纷纷由岸畔起跳,月光下,如跳水运动员,小巧的身躯凌空蹦起,优美地划过一道道孤线,直直地跃入水中,“扑通扑通”激起连连涟漪。然而,只要在泥地上用刺眼的光束罩住了它们,蛙们就如同被施了定身魔法,便一动不动地束手就擒。我们把长裤子脱下,于裤管下端打个死结,两只裤管便成了蛙们很舒适的临时收容所了,因之,“呱哇呱哇”地为自己不停地唱着最后挽歌的蛙们,每晚,都会壮烈地献身,损躯,牺牲无数。

明晃晃的月下,我还不止一次地上过当,将明亮的水渠当作平坦的路面,一脚踩了下去,引起小矮子、小滥子等小伙伴们一阵阵放肆的哄笑,但很快,惊惶失措的我便急急地踢踏着四溅的水花,浑身水湿地从仿佛无边的碧波中爬了出来,眼前,泛着一片碎银的渠水,也就哗哗地掀起微澜。

波光涟涟,清亮清亮的水花不止一次地拥抱过惊惶失措的我。

夏日里一个个安祥且静谧的月夜,又是一个个充满血腥味的屠杀之夜。

被捕的蛙们在沉沉地裤管里蹦不动了,只只全身披着青花斑,黑花斑,绿花斑,黄花斑白肚皮的蛙们,便任人宰割,等待刽子手操起剪刀,挨个行刑,挨个地去剪切下它们的头颅。下半夜,是我们惨无“蛙”道,丧失了人性的时辰,是执行蛙们集体屠杀的最佳时机,个个无一例外,咬牙切齿,人人手上都沾满了蛙们体内的鲜血和体上的粘液,剪的剪,剥的剥,流水作业。

环境造人,跟着猴子学爬藤,跟着巫婆学下神,真哩!

果然,我学“野”了,也决不会再有那次和滥子一齐在雪地里,逮到被铁丝扣子套住的野兔子时,想过放生的念头。菩萨心肠,怜悯之情,早已远我而去,我突然想起鲁迅先生的一句名言: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然而,头顶,望望空中,悬着的,却是皎洁的一轮明晃晃的玉兔银盘啊。

耳边响起了国际歌的旋律。

蛙们的头颅,在刀剪之下,生生地被分离开来,蛙们无可奈何的叹息,发出阵阵撕裂,耳边,不时有半句颤抖的不完整的“咯哇”声沉闷地咽回腹腔,鸣唱变成了哭腔,那是弱小的生命于死亡前破碎的哭泣,是蛙们求生而发出的最后的干涩嘶哑的呻吟和抗议,但免不了最终还是身首异处。黄的青的花的绿的乃至黑的,蛙们一件件美丽无比的服饰被强行褪下,堆成一座“坟”,蛙们个个袒露出两条少女一般赤裸的大腿,这,犹如它们在遭受强暴之前,必不可少的过门,看见蛙们精赤的大腿之上,肌肉还在痉挛着抽动,条件反射,我觉得不是蛙们,而仿佛是自己被剥光了衣裤,不免小腿肚子也就颤抖起来。然而,内疚归内疚,吞食归吞食,人类,为了满足自己基本生存的需求,有史以来,算不清,究竟绞杀了多少世间物种的生命?

滥子和我都成了双手沾满蛙们鲜血的血淋淋的刽子手。

“啧啧啧,小砍头鬼,害命哟。”三奶奶每每见之,不忍目睹,往往叹息不止。

插队之时,残忍地捕杀青蛙,至今,仍被我认为是一桩最不人道最不浪漫的事情,不好玩。

我不明白,悲哀的是蛙们还是我们?

19

农村插队,好玩的当然也有──摸瓜。

我不喜欢用“偷”这个字眼,而用“摸”。在我看来,摸瓜,如同有知识的读书人,孔乙已,即使他去人家偷书,也不失为高雅之举,只能算作“窃”。

然而,摸瓜的经历,则让我固执地认为,有必要于辞书之中的条文,更改一个成语——“顺藤摸瓜”。至少,我认为在实践之中,顺藤摸瓜词不达意,不甚准确,若如此操作,则费劲耗时收获甚微。

那年月,远近的插队知青中,当然也不乏偷鸡摸狗拔蒜苗的鸡鸣狗盗之徒。我是不愿意也不屑与此类为伍的,只愿意去摸瓜。摸瓜毕竟多少还带有点儿“半冒险”的刺激和几分“好玩”的成份在内。

插队那会,我们那里,不知是土质还是什么闹不清的原因,远近各生产队点种的,居然没有西瓜,这很值得遗憾,而只是些酥瓜、香瓜、甜瓜之类。

我最喜欢吃的,则是那种黄白相间或青白相间的竖条花纹的甜瓜,拳头大小,肉白,脆甜若蜜,汁液粘手,可见其瓜的糖份含量之大。

麦子黄了的季节,便是瓜类即将走向成熟之际,走在田埂上,就可间隔地见到地墒间一排排土垅上,枝蔓蔓延,相互攀连,藤蔓之上,绿荫相伴处,先是害羞地探出许多细细的触须,巴掌般大的瓜叶上,逆光看去,不乏毛刺刺的细绒,藤蔓间东一朵西一朵地绽开的则是黄黄的花,等那些大同小异的黄色花儿萎缩之时,便坐果,结成了一个个毛绒绒的小蕾苞,小蕾苞渐渐长大,始如小棰把把,待小棰把把日见丰满,黄色的花瓣便愈加枯萎,如瓜们脸蛋上披散下的一络黄黄的发。我突然醒悟,古人喜用“黄花闺女”来比喻闺阁之中待嫁的姑娘,来形容少女的纯洁,怕必是出典于此!

瓜们尚未成熟,却早已是引得我们垂涎欲滴了,于是击掌相约,摸!

晚上,月儿尚未升起,星儿却先在眨眼了。我和滥子,小矮子、小毛秧、毛羔等小伙伴们搁下饭碗,就急急地汇拢一处,结伴向田野窜去。

奇怪的是,此地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下湖摸瓜,但凡自己生产队的瓜那是万万摸不得的,娃们只能去摸邻村的,这样便在情理之中,反之,则为农人所不耻。嗨,不为啥,兔子不吃窝边草嘛,我们只摸邻村生产队的瓜,同样,邻村的娃儿,也摸咱村的,这种舍近求远的方式方法,人所共知,分开的秘密,并不以为耻。如是这般,也就相对平衡,扯个平手了,相互都不算吃亏。

摸瓜途中,有时,免不了还能邂逅左右邻村出来的三三两两来咱村摸瓜的娃儿,各路会师之际,相互邻村的娃儿,便会黑暗中友好地相互间呲起一排雪白的牙,这边低声问:“去了。”那边便点头,神秘地答:“去了。”余下,并不多言,心照不宣,相视一笑,也时,擦肩而过之时,竟然还会互通情报,这边的娃儿会撞他一下肩,歪过头来,压低嗓音,提醒:“嗨,南墒的瓜好。”

来而无往非礼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边投之于李,那边必报之以桃,邻村那边的娃儿便也会拽你一下袖,偏过脑袋,讨好地小声告之:“咱那,西边的瓜大,啊。”

起初,这种近乎于明目张胆,相互间吃里扒外,出卖利益的“卖队”行为很令我惊讶,此后,司空见惯,也就见怪不怪了,这种相互间的默契,原是个平等条约。

磕磕绊绊地陆陆续续进入阵地,下蹲,往往,似水的月华便当头直泻了,水银般的淡淡地色,便如雾般地弥漫开来,在青青绿绿地藤蔓上十分均匀地洒下乳色的朦胧。

摸瓜,毕竟不算什么正大光明的光彩事。

首次摸瓜,我算生手,心怦怦直跳,偌大的瓜地里,乱跑,竟找不到瓜,眼见小矮子、小滥子、小毛秧、毛羔等小伙伴们的黑影活跃非凡,耳边一阵沙沙地响,就急,越急越找不到瓜,猛然急中生智,想起了一句现成的成语来──顺藤摸瓜。于是便探出手指,拉住毛毛刺刺的藤蔓往前摸索,谁知这成语根本不管事,摸的既慢且收获甚微,等小伙伴们离开瓜地,我也随之窜出“敌占区”,手里却只握着两三个毛绒绒的瓜蛋蛋。

回到自己生产队的池塘边,就算是安全区了,小伙伴们便平心静气,席地而坐,大鸣大放地坐地分赃。

共产主义。小矮子,小滥子,小毛秧当属摸瓜高手,个个在我面前得意地卖弄,他们十分夸张地解开裤脚管,脚底下,往往就神话般地从腿裆里骨碌骨碌,滚出一堆大大小小的蛋来。

分而食之。

俯下身子,水中搅动,洗净泥污,将瓜蛋蛋脸上那绒绒的细毛用衣襟抹去,便急不可待地往嘴里塞,“咯喳”一口,入口即啖,哪里是什么甜瓜哟,真真如同黄连一般。恁苦!

我摸来的瓜不熟,应证了一句老话“强扭的瓜不甜”。

在小矮子、小滥子他们的言传身教下,我极快地就掌握了摸瓜的决窍,进入瓜地,身子半蹲,然后双手扑地,直接在那土墒之间的藤蔓处一片片地按着搜索,叶下藤旁,圆圆的硬硬的硌手的,便是瓜蛋蛋了。从此,收获渐丰,苦瓜也越来越少。

顺藤摸瓜的成语真该改一改了,当为“顺藤按瓜”方算准确,贴切,实用。

各类瓜果眼见成熟,便不再摸,因为,各个生产队的地墒间,早就长出一个个“人”字形的低矮的爬地的小茅草棚庵,那里,有各村派出的看瓜人。

看瓜人大多是各生产队派出的孤独老汉,光棍,以此为家,昼夜居住。

老农的瓜棚在朦胧的夜色下,如同怪物的剪影。瓜棚的出现等于宣布,摸瓜也就适而可止,瓜不怕摸,却怕糟蹋。再说,瓜熟时节快到,馋嘴的娃儿们也就不再稀罕,反正他们已经早已尝过鲜了。

江淮文学中篇小说JIANGHUAIWENXUE20

夏日的骄阳,热哄哄地紧紧追赶着春天的踪影,令人想往的春天,它似乎在我的印象里,实在是太短太短,摸过瓜蛋蛋不几日,口里还留有酥脆香甜的余味,背上,就赤日炎炎似火烧了。

树枝上的蝉鸣一阵紧似一阵。

蝉的蛹得在地下度过它一生的头两三年,或许更长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它吸食树木根部的液体。然后在某一天破土而出,凭着生存的本能找到一棵树爬上去。蝉蛹经过几年缓慢的生长,它用来挖洞的前爪还可以用以攀援。

蝉的幼虫期当地叫蝉猴、知了狗子。蝉是“作茧自缚”的产物,所以新鲜的蝉蛹都是活的,会动。

滥子和小矮子他们便将一小团烧粘糊了的自行车内胎,裹在长长的细竹杆末梢,仰起头围绕树干一圈圈的转,不时探向从浓密的绿荫处,粘下一只只鸣叫的知了狗子。有时,他们还会凭借经验,在树荫下仔细寻找洞穴,掘开浅浅的泥土,挖出尚没来及成型,破土上树的知了狗子。农村的娃将这些蝉当做美食,他们将一只只知了狗子放在火上旋转,烤熟,然后一个个地丢进嘴里,嚼得满嘴黑灰。

但,知了狗子长相另类,丑陋,我敬而远之,莫敢问津。

夏日里,最为讨厌的,莫过于被蚊虫叮咬。

农村的蚊虫格外凶狠,沟渠草丛,稻田纵横,成团成团,耳边脱离不了嗡嗡地吵闹,没有蚊帐以蔽,那时的蚊帐,还属于奢侈品。无奈,只能慷慨地舍上一身肉,权作一盘大菜,满汉全席,供其会餐。

蚊虫振动的双翅,吟唱出的,往往是自在品味的歌谣。每日夜间挠呀挠,不停地搔痒。蚊虫长刺般的尖嘴极锋,尤其是那浑身带黑斑的臭嘴蚊子,最为恶劣,其体大,个如小蜻蜓,尖尖的嘴刺入体内的滋味,实不好受,它除了喝你的血,还要在你身上留下类似到此一游,值得纪念的红斑疙瘩。

被蚊虫叮咬过,不久,不少人便传染上一种俗称“打摆子”的疾病,也叫“发月子”、“打疲汗”。其实,打摆子就是“疟疾”,是由疟原虫经蚊子叮咬传播的传染病,这是一种古老而又严重的疾病。以周期性定时性发作的寒战、高热、出汗退热,以贫血和脾大为特点。蚊虫便是罪魁祸首,是传染此病的中间媒介,生产队里几乎无人幸免,每年夏秋季节,都会病倒不少。

此病冷热无常,发烧怕冷,身子抖得如同筛糠,那时,市面上,药房里竟然连“奎宁”针剂都买不到,只有凭着血肉之躯硬挺死抗,一个强壮的汉子,几场摆子下来,便认不得了,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面色萎黄宛若枯草,万般无奈,只有用老祖宗传下的土办法,躲!

打摆子,发病有其一定的规律性,差不多是隔一天发病一次,当然,也常有打乱了失去规律,紊乱的时候。

不是我们愚昧和无知,当时的农村,真是缺医少药,合作医疗的赤脚医生的药箱子里,能有二三瓶紫红药水,几粒子止痛片,或者说几片退烧消炎的SMZ,便是最好的药物了,杯水车薪,难以为继。

躲摆子,也就是在预感将要发病的时候,提前出门,干一些转移自己注意力的事情,以减轻疾病到来引起痛苦的一种方式,心诚则灵!其实,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那只能是一种精神和心理上的作用,然而,不用药物,如何治疗?仅仅依靠自身的免疫抗体,不过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记得有一次,蚌埠下放的男知青陈怀斌打摆子,由我们几个知青看护,陈怀斌两天一夜高烧不退,两眼烧红了,脸宠烧红了,浑身烫若火炭,口内呓语不断,烧得是迷迷糊糊,众人按捺不住,竟然“噢喽”鬼叫一声,赤身裸体地从床上硬挣起来,光着腚狂奔出门,在全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面前跑过,一头扎进村子东边清亮清亮的水渠里,人事不醒。

含血泣泪,情何以堪。

我们几个男知青是含着热泪,将赤条条的他从水渠中抱了回来的。

打摆子也使我吃尽了苦头,而躲摆子,也使我吃尽了苦头。

人似蝼蚁,命如草芥。在农村,我经历过多次打摆子,发烧时的难受劲,一言难尽,如同被魔鬼扔进了炼狱。几场摆子下来,我都不敢照镜子,面容苍白,双目无神,病态的令人变了形。更为难受的则是无休止的呕吐,肠胃一阵阵剧烈痉挛,食物吐尽便全是清水,最后呕出的则是黄绿色的粘液,农人们说,那是苦胆!

嗨,不说了,掉泪的事情。

21

插过秧后,你就瞧好吧,青青的秧苗在水田地里一日一个样,长得十分茁壮,纵横成行,排列有序。风儿起处,便沙沙沙地响成一片,齐刷刷逐浪般地涌向远边的天际。壮观。

收获的季节一天天临近,水稻田里的水放了,好让水田慢慢的干涸,沉甸甸的稻穗渐渐呈现金黄。

稻穗垂下,金黄饱满之时,就可以开始收成。

农人们横列成阵,弯下腰去,一拢拢地收割,那时生产力极其低下,大多是手工活,没有机械,最为先和产设备,算是生产队里那辆木轮子的牛车了,稻子收割毕,一堆堆地躺在田里,只需晾晒半天,便可扎成一个个合抱粗的稻个子,装车,满满当当,用绳子刹紧捆牢,然后,赶着老牛慢悠悠的运回生产队的南场,卸车。

颗粒归仓。与午收相比,秋收的任务更为繁重,稻穗与稻茎分离,人工稻穗脱粒相对难一些,南场上,一粒一粒、一锨一锨的稻谷积攒成山,用苇席茓子一圈圈囤积起来,农人们觉悟很高,在分配之前,自觉地赶上牛车,先去人民公社的粮站缴纳公粮,我们生产队,完成了公粮任务的三个包干。

超额缴纳,人民公社所给的奖励,只是一面红色带有黄穗子的锦旗。

曹老集,乡村集市,十日三集,算不上热闹。

农人们也就上集转上一转,扯几尺布,买点儿油盐酱醋什么的,顶多,也就割上点猪肉,打打牙祭。

秋收之初的那段时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扛着面袋,挑着担子,络绎的农人欢天喜地忙着前去机米,雪白的大米捧在手心,满面的皱褶便舒展开来,丰收的喜悦溢于言表。

炊烟袅袅,氲氤升腾,满村皆是煮出的新米的飘香。

当农人们得意洋洋地打着饱嗝走出家门,我猜想,吃饱,就是幸福,他们的要求并不高。

收获完毕的空地并不时闲,脚跟脚撵来的,那是“拾秋”的放鸭人的大队伍。

说是大队伍,不是指人,而是成群结队“嘎嘎嘎嘎”扯着嗓门儿直叫唤的鸭子们,成百上千,黑压压一片,有鸣鸭,更多的是麻鸭,一只只鸭翅膀上涂有几抹红色或点点紫色,那是放鸭人为自己的鸭群专做的记号,避免与其它鸭群混淆。

鸭群在收割过的水田里横冲直撞,低头觅食,如同一片片快速移动的云彩。扁平的鸭嘴顺地嘟噜,吞食着田间遗留下的稻穗和稻粒。

放鸭人只需手握一根系着细细红丝带的长竹杆,便可指挥鸭们全军,农人的职业操守令我佩服。每个放鸭人皆尽职尽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严格地管束自己的部下,绝不可越雷池半步,极少出现鸭们擅自窜到没收割完毕的稻田里,糟踏稻谷的违规行为。

往往,夕阳西下,云烧晚霞,那幅田野牧放图,美景如画。

伴随“嘎嘎嘎嘎”觅食音响,鸭群快速移动。瞧好吧,只需半晌,鸭群摇摇晃晃的步幅便会缓慢许多,鸭脖嗉子间,会歪歪的,鼓起一个实实在在的包块。

22

农村后生和姑娘的婚嫁操办,大多安排在秋后。

分配口粮,那是按照人头及工分标准。

过磅,农人们兴高采烈地各家各户用芭斗将一年的劳动所得扛回家中,同样用高高的苇席茓子囤积起来。

如同钱财,谁家的囤积的粮囤高大粗壮,便显示自家的经济实力。

农村兴时早婚,姑娘16岁,后生20岁左右,便要提亲相亲。

但本村之内,甚至于本公社方圆,根本就没有当地农村男女青年自由恋爱成家的。有此经历,所以,我后来一看到电影、电视剧里所表现的农村青年自由恋爱的浪漫镜头就想发笑——那简直是胡编乱造。

农人们的标准朴实无华,看得见,摸得着。不吹牛,说媳妇的成功率都要比以往要高,媒人们最看重的就是这些。

媒人并不是单指媒婆,农村,有些老汉也充当此类角色。说亲的人一拨接一拨,东家说了说西家。

婚嫁,那时的农村,很少有自由恋爱的,往往凭借媒妁之言,只是较旧风俗开明了许多。大多是熟人、亲属为媒,知根知底,双方满意,成功率也高。

三奶奶就要带媳妇了!

滥子16岁,还小,要办喜事的是小滥子的二哥沈建华,小滥子的二哥算是识文断字的青年,是生产队的记工员,他个头不高,厚厚的嘴唇略微外翻,知青们背地里形象化地唤他“拱嘴”。拱嘴相亲之时,听从了媒人的建议,当即戴上我的新棉帽子,这样,他才显得身材比平时高大体面些。

媒人老汉是严台子的,属远近闻名的和事佬,德高望重,老好人一个,名声特棒。人托人,媒人带着女方的哥哥前来相亲,当地风俗,第一次亲家见面,女方是绝对不能露面的。

三奶奶为人好,口碑佳,可这门亲事也确实够远的,姑娘是河南、山东交界微山湖一带的。

媒人带领姑娘的亲哥哥进门,先见过滥子的二哥,然后,媒人便带领姑娘的哥哥围着三奶奶家用高高的茓子囤积起来的稻谷堆前转了几圈,探了几把。最后又被媒人带到土坂之下三奶奶家的猪圈,看了看两头吃饱了正在磳痒的大肥猪。

姑娘的哥哥显然对婆家,也就是三奶奶的家境比较满意,便连连点头“中,中。”略带有河南和山东侉腔的山东话,令三奶奶放下心来。

后来得知,姑娘当地所在的生产队十分贫穷,一年到头吃不饱,总有青黄不接的时候。

嫁个好人家,首要的一条,就是得有饭吃,难怪姑娘的哥哥如此满意。

贵客临门,三奶奶忙里忙外,拾掇了一碗红烧肉、一条鱼、粉条、炒鸡蛋四个菜,盛情招待媒人和亲家。我发现,菜虽不多,但他们吃得却更少。

是客气,还是礼数?

双方约定,婚期就在秋后。聘礼——新娘子春夏秋冬八套衣服。

三奶奶一口应承:必须的,必须的。新娘子当然不能穿娘家衣过门。

八套衣服,说起来也够难的,有钱,你也不一定能够办妥,需要布票。为解燃眉之急,我们几个知青回城,想方设法,终于为三奶奶凑齐了六丈布票。

不几日,三奶奶特意做了一大锅稠呼呼的面疙瘩,让两头肥猪敞开肚子,吃得肚腹滚圆,其中一头肥猪,便被滥子的大哥、二哥赶到集上,卖了个好价钱,扯布料,找裁缝,紧赶着为新娘子准备过门的衣服。

迎亲的时候到了,整个村庄喜庆得像过年一样。

提前一天,请来的乡村厨师便指挥农人们在当院搭上棚布,就地埋锅,垒起一排土灶。

三奶奶指挥屠夫,杀掉家中的另一口肥猪。

大红双喜贴在门楣。结婚酒宴露天举行,借来的几张木头方桌,摆上了临时借来的规格各异的杯盘,十几条长板凳上,围坐着生产队各家各户的农人们。

三奶奶忙前忙后,喜笑颜开,乐得合不拢嘴。

新娘子到来之际,鞭炮炸响,锁呐乐器齐鸣,男女老少齐拥上前,一睹新娘子芳容。新娘子姓刘,清瘦,个子挺高,足足高出新郎倌——滥子二哥一个头来。

村上的人评头论足,此后,便亲切地唤新娘子叫做“刘大个子”。

顿时,就有本家两个没出阁的小姑子上前,在新娘子足下放上一只新面袋子,两人交替着向前移,扶新娘子一步步走向新房,寓意为:多子多孙,一代传一代。

其实,新房简陋的只有一张床,并没有其它物件。

那边,是乡村厨师大显身手的时刻。蒸煮炸烧烩,农村的酒席,简单,俗称——八大碗。最解馋的,头道,那当然是厚厚的大肥肉,膘子厚,油水足。

红芋干子酿造的白酒,被特意染成微红色,农人们大块吃肉,大声地干杯,祝贺,相互交流,并相邀干杯于其他几家后生的喜期。

农村婚事,三天不分大小,新婚的夜晚可随意闹新房,以图喜庆。

话虽这样说,但大多数农人还是循规蹈矩。长辈一般还是远远地避开,闹腾得过火的,只是平辈的后生们。

三天新媳妇当过,第四天一大清早,身穿红色衣衫的新娘子——刘大个子便俯首贴耳地跟随在滥子的二哥沈建华身后,下地干活了。

23

一年一度秋风劲。

中秋的圆月亏了牙没多久,南场上集体群居的插队知青便分伙了,他们不再在一个锅里搅饭勺,生产队给每个知青划出三分自留地。

知青们有了私有财产,单立门户,小团体便分解为若干个“家”。

知青们守着三分自留地,却很少有人会拾掇,不是故意撂荒,而是播种之后,知青们极少有精力过问,大多荒芜,蒿草长得比庄稼还显得精神茁壮。

而生产队分配给我的三分自留地,三奶奶则指派大儿子沈建青负责,深耕细作,播种油豆,施肥锄草,长势喜人,收获了满满一面袋子大豆。

国家批给插队下放知青安家落户的木材从县里买了回来,秋后,生产队开始组织劳动力,踩土墙,上梁头,毵茅草,为下放知青盖泥皮土墙的“集体宿舍”。

物质匮乏,小小的年纪,我们几个知青赤膊跣足,在生产队农村老把式的带领下,挑水和泥,颇为内行地在泥土之上,再均匀地撒上些碎碎的麦秸杆,以增强泥土的韧性。那一把把金黄色的碎秸杆,拌入泥浆之前,在我们的手中颤抖如云,阳光的辉映下,闪着金子般极具诱惑的光泽。我们一个个痛快地赤脚光膊,只穿一条破烂的裤衩,急不可耐地蹦入泥淖,顾不得麦秸扎足,相反,却由衷地感到了一种莫明其妙的痒酥酥的快感。

为自己营造幸福,是真正的幸福!

光脚踩泥,抡臂摔模,烈日之下,知青们为脱坯,先脱去了自己的一层皮,骨酸腿软,双臂红肿,烫若火炭,浑身上下如同散了架。

生产队下放知青的集体宿舍,盖在村子的最东头南北向的水渠边,东西走向,每人一间,整整齐齐,一连串十一间草房,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寄宿的小滥子家,搬进新居,住在由西边数的第三间草舍里。

其中的两对男女下放知青合了被铺,结婚了,开始共同创造新一代的新型的社会主义的小社员。

这时,兴修水利的工程开始了,豫、皖、苏三省共同协作治水——开挖新汴河。新汴河西起安徽省宿州地区西北沱河的七岭子,东穿京沪铁路,经灵璧、泗县,穿越皖、苏交界处的岗岭—徐岗,下经江苏省泗洪县入洪泽湖的溧河洼,长公里。因河道临近已淤废的隋炀帝时开挖的汴河故道,而名为“新汴河”。

农业学大寨,人民公社给各个生产队下派了挖河任务,规定时限,这是政治任务。

战天斗地,豪情满怀。生产队精挑细选,派出强壮劳力上阵,我虽然算不上强壮,但也强烈要求跟着去了,至少——我可以帮助炊事员韩恒贵烧火做饭。

南场,生产队的木轮牛车整装待发,上面堆满了大米、稻草。大米是我们的口粮,稻草则用来打地铺。

老牛慢吞吞地拖着车辆,越过京沪铁路向西,再往北,整整一天,才到达“新汴河”挖河工地。

工地上人声鼎沸,彩旗飘扬,民工密集,劳动的号子高亢有力,震天动地。

白石灰划出的区域标出了各生产队的施工范围。那个年代,缺少大型机械设备,人海战术,蚂蚁啃骨头。凭的全是一颗红心,满身汗水。

每天清早,吃过早饭,民工们扎紧破棉袄,肩扛着锹锨、箩筐、扁担等家伙什上了工地,挖的挖、抬的抬,热火朝天。

工程要求,河床底部宽90——米,一般挖深与筑堤高度各为4——5米,河道宽距——米。

河床底部,泥土松软,竖锹的使用,看起来很轻松,挖泥如同切豆腐,大块的泥土装满箩筐,就得沿着梯形的河床,挑上四五米高的河堤,如此往返运输。

当然,更多的是换人,轮流上阵。

河堤工地条件艰苦,随处可见低矮的庵棚。夜间,马灯的点点亮光,与天上的星星辉映。那是各个生产队自行搭建的民工住处,窝棚内,将几捆稻草捆松开,往地下一摊,全滚地铺。

劳累了一天,民工们夜里沉睡,梦乡里呓语绵绵,鼾声如雷。

各生产队民工的后勤保障均得自行解决,我们生产队30多名民工的一日三餐,都由炊事员韩恒贵和我负责。往往,鸡叫头遍,炊事员一声吆喝,我便得爬起来,揉揉睡眼惺忪的双眼,蹲在泥土堆砌的灶台前,点燃柴禾,烧水煮饭。

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映红了脸庞,我感觉到阵阵暖意,然而,刺骨的冷风从背后吹来,却出奇的凉。

真是,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

用不了多久,团团蒸腾的水汽便噗噗地从大铁锅盖的边沿溢出,渐渐,锅内滚动的米粥粘稠起来,透出浓烈的香。早晨,这种被当地农民称做“二抹头”的米饭,介于干饭与稀饭之间,不限量,每人喝上两三碗,便得上工地干活。

晌午和晚上,炊事员韩恒贵便挎着一个盛满大米的竹蓝子,歪歪地负重,带我来到不远处清澈的塘边,淘米。

人常说:大锅的钣,小锅的菜。大锅煮出的米饭真香呵,只是,缺油少盐的炒青菜不太好吃。记忆中,大锅底厚实的黄澄澄的锅巴,则是我的最爱,铲起一块填到嘴中,嚼起来妙不可言,真是一种绝好的美食。

革命加拼命。一个多月过去,当年挖河的任务完成,各生产队的民工便可相继撤回。

24

又下雪了。

先是啪嗒啪嗒的细细的盐粒子,而后,变成纷纷扬扬的雪花,随着狂风半空飞舞,片片打着滴溜儿旋转,不经意间,便遮盖了纵横交错的沟渠,淮北平原又成了白茫茫一望无际的雪原。

知青们开始相约返城,来到火车站,当时,我们很少买票,也没有钱买票,好在列车员家里个个大都有插队的下放知青,对我们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城里过不了几日,却总觉得自己的家还是在远边的穷乡僻壤,便又陆续归队。

农人们开始猫冬。

夜半,屋外,狂风怒号,连贯性地发出鬼哭一般“呜哇呜哇”令人心悸的声响,那声音,那气势,仿佛要将整个屋顶都掀了去。

狂风一阵阵呼啸着刮过原野,刮过屋顶,刮过插队知青们如同凝结成冰块的心坎。

薄薄的被子根本取不了暖,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犹如躺在冰窖,浑身冰渣凉,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那时,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

圣诞夜,可怜的期望点燃几根火柴取暖的小女孩多么令人心酸。

透过屋檐下挂着的长长的细圆锥形的冰滴溜,冬日的阳光,再一次灿灿地照地茫茫的雪地之上,映在我插队时节的记忆里。

白天,滥子、小矮子等小伙伴们时常聚集在知青们的宿舍内,有一搭没一搭地寻找着有趣的话题。

岁月蹉跎。

屈指算来,插队整整一年。当初的新奇和新鲜感早已淡漠,苦难的日子令知青们内心一片迷茫。

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一个16岁的单纯懵懂少年,根本想像不出他的未来。

于是,我便主动和小滥子、小矮子相约:再去茫茫雪原,下扣子,套野兔。

捱过漫长的冬季,总会迎来又一个春天。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四季更迭。插队知青和农人们的生活,难道会是简单的重复?

一晃,50年过去了。

蚌埠城市的外延得以扩展,年1月10日,经国务院批准,以规划30平方公里的范围为起点,调整蚌埠市部分行政区划,将原郊区的小蚌埠镇、吴小街镇、原中市区的淮滨街道、原属怀远县的梅桥乡、原属固镇县的曹老集镇合并成立为淮上区。我原先插队的固镇县曹老集的新台孜,刚好被划入蚌埠淮上区,新台孜全村的农民成了蚌埠人。当然,也包括和我一样变老了的小滥子及他的儿孙们。

原创文学净土

精品回顾:

◎“老插”咏叹调~我的知青生活回忆作者:妮子

◎蹉跎(中篇小说)作者:妮子

◎五月天(短篇小说)作者:孙敏

◎磨刀父子作者:高秀峰

◎牵起你的手(短篇小说)作者:沙振国

◎贫嘴喉巴(短篇小说)作者:张丽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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