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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
介
顾先福,苗族,贵州省都匀市人。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报刊发表小说、散文等。出版有小小说集《秋天里的诗意》、短篇小说集《宿地》,著有散文集《归去来兮》。
被玷污的麻雀
顾先福
少年坐在初秋午后的窗前回忆往事。
城区小河里排满了造纸厂的像酱油一样颜色的废水,一股股呛人口鼻的气味,正在空气中蔓延、飘散。刺鼻难闻的气味,使少年细软的鼻翼不由得蠕动了几下。
我们不妨这样说,一个坐在窗前叫做坤的少年,在那年初秋的午后光景,面露愁容,回首往事。窗外间歇传来秋后的蝉鸣叫的声音,是那样地凄凉而急切,很是渲染和营造了少年坤回忆往事的凝重氛围。.
很难想像一个活蹦乱跳,充满朝气的花季少年会以愁容满面,满腹心事,抑郁寡欢的样子,出现在你的面前。
当然了,你不会相信的;对了,你不会相信的还有,在过去的那年夏天里,少年坤可以整天不跟家人说一句话,半句话。别说跟家人不说了,就是跟同学跟街坊邻居也不说,那怕是玩得贼好的伙伴也如此——除了我。少年坤到底咋了?你不禁无端猜测:少年坤遇上了什么烦心的事而缄默不言?或者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糗事而缄默不言?或者被人欺负而缄默不言?总之得有个因由说道说道吧。
时间过去了许久。一个时辰。半个时辰。少年坤还是一直静静端坐着,神情复杂,深陷在他的烦恼王国泥淖里拔不出来。期间,少年坤颔首了一次,干笑了一回,甚至足脚顿地了两下。他这个肢体动作或肢体语言,其透露出的不明意义涵意,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还是借助或复原当时少年坤隔壁玩伴罗老二的原话说,喏,你晓得个卵,坤被他老子狠狠扇了个耳光呢!后经罗老三进一步绘声绘色夸张描述,听见的人似乎感到那一记耳光声音清脆响亮,然后变成一支雄壮悲怆的音符,清清晰晰地飞出了少年坤的家屋,飘散到了五金厂宿舍区上空,萦回不绝。为啥?有人问。还有啥,因为坤得了口吃症,就是结巴哩!以后还遭不遭扇嘴巴,那就不知道了,罗老三像射壶猜谜抖出谜底。少年坤之前是个嘴巴子利索的男孩,怎么就得了结巴,怎么就变成了“结巴少年”?现在,你也许窥探到了少年坤不详的举止和为啥不说话的一点蛛丝马迹了吧!
少年坤回忆往事的结果是他恨极了父亲。父亲的一记耳光使他蒙羞,使他抬不起头来见人,即使见了人也自觉矮了三分。这是少年坤在过去的那个夏天最不堪回首入目的一件烂事、糗事。至今他抚摸着脸颊,仍觉着火辣辣疼痛,像被刚刚掴过一样。
但后来少年坤似乎有所醒悟到父亲扇他耳光的“合理性”在于,父亲扇的不是他耳光,是结巴,是口吃;因为口吃,因为结巴,使他挨了揍,蒙了羞。冤有头,债有主。少年坤认定只要找到“致使”他口吃的人,然后像父亲打他那样,也掌他耳光子,就能讨还他的不结巴。“那样的话,你的口吃就会好了,而且不用吃药,也不用矫正”,这是山上草医柳矮子亲口对他说的。显然,这“亲口”.中的怂恿多于同情和理智。
冤有头,债有主。就是这个狗日的黑爆米花给弄的。一定要找到他。黑爆米花,是租住在鲁家巷的一爆米花的外乡人。“黑爆米花”是少年坤给他取的诨号。少年坤料定他的口吃是被他的爆米花机发出的巨响给造成的。那一次,少年坤用玉米去打爆米花,途中他回家了一趟,返回时,见排在他后面的人都已经打好爆米花了,只有他的还没打爆好,他就跟黑爆米花争执起来。对方见是小屁孩,不怎么搭理他,于是他火了,就用头猛撞他,但没撞着他,他反而用胳膊肘把他搡倒在那只黑麻袋旁。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只见一撮白花花的爆米花纷纷扬扬瞬间喷了他一脸,他当场被惊吓得跳了起来,耳膜也被震得嗡嗡响,口中的言语也像是受到惊吓颤抖而支离破碎起来(他认定口吃就是这样造成的),再说话时就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一样无处遁形。“结巴、结巴”,他的口吃被现场的一个小男孩发现并一喊成名。少年坤当时没当回事,没当回事就是事实。只是后来他没有了承认的勇气。
我不但要掴他耳光,还要砸了爆米花机!少年的想法很简单。
少年记得,那个夏天的一个早晨,刚下完了一阵雨。雨后,少年坤背了一只洗得发白的黄帆布书包出门了。出门前,少年坤在书包里放了一支竹筒水枪,一把弹弓和几块发硬的坊间手工制作的粗糙饼干。饼干是他备用的干粮,竹筒水枪和弹弓,无疑是他的报复工具了。
工厂宿舍区街道上坠落下的梧桐、洋槐、冬青树叶零零散散林林总总混杂一地,像涂了一层斑斓色彩的颜料,漫漶恣肆。少年坤踩着浸了雨水的腐败残叶,没有了平时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叶片碎裂声响,而只有细微地发出柔软的轻曼低吟,少年坤惊诧于这种植物世界制造的奇妙语音,使他不可名状的情愫得到了些许释放。街上几个早起的大人看见少年坤后,以为他是去上学,就朝他笑了笑,其中一个说了话,算是打了招呼。另一个则不怀好意地学了句说话口吃的模样,嘲弄意味明显不过。但少年坤像没看见一样,也不跟他们说话,只管静静地走着,不停地走着。不一会,少年坤就由东向西走出了宿舍区街道。
就如大人们认为少年坤今天起个大早去学校上课一样,其实,少年坤去的目的地不是学校,而是去另一个地方。这地方,我不说,你可能已经猜到了。
八点三十分,少年坤来到了位于城西街口与红旗路交汇的鲁家巷,他失望的神情立刻显露出来:巷道旁凹进去的一个空地,此时空空荡荡没见一个人影。他想问下路人,但此时没有一个人进出巷口。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少年坤期盼中的那个熟悉身影始终未出现。他开始置疑这次秘而不宣的报复行动的正当性了。
终于一个挑着一头爆米花机,一头木制手拉风箱担子的人,出现在他远处的视野里。少年坤有点紧张起来。但当这人面目逐渐在他视线清晰时,少年坤的紧张变成了失望和愠怒。
来人少年坤非但不认识,而且还是一个妇女。看她头上随意罩着的形似“口袋”模样的一块缀有花边图案的蜡染手帕拖及至脑后,像似简易的瑶族妇人或布依族妇人的头饰打扮习俗,少年一时辨识不出。然但见她眼角明显的鱼尾纹,年龄约莫三十上下。妇女像没看见他似的搁下担子。这妇人生炉子后,一手摇转葫芦铁锅把柄,一手抽拉风箱杆子,开始有模有样的爆起米花来。谁、谁叫你来的?他、他怎么没来?少年坤突然对妇女开口道,他虽然努力憋住卡在喉咙的话,可语句仍不连贯。良久,妇女抬脸时才发现身边站着一男孩,而且男孩一脸的怨气和狐疑,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你是谁?妇女愣了愣,她说,孩子家怎么这样说话?
我是谁,关、关你什么事!少年坤说,手不由自主地掩饰因小有口吃出现的口型不雅模样。
妇女骂了句少年什么后不再理睬他。之后只见一个铁皮箍匝的炉子,在她握着风箱木柄来回抽送下,烟煤火星子催生煤烟,忽明忽暗闪烁;不一会,妇女头上、身上落下了星星点点的煤烟灰屑。
少年坤这时想到,黑爆米花今天没来,妇女是来顶替他的。因为少年坤认得黑爆米花的铁皮箍匝的炉子,接有皮子沿口的黑糊糊麻袋,就连他通炉火的铁条少年坤也认得。
巷子里散发出一阵阵似有若无的淡淡的湿润霉味;而不时进出家门的居民身影,和隐然从巷外飘逸而来的货郎叫卖声音,无疑给雨后沉寂的巷子平添了几分生气几分幽雅。
黑、黑爆米花为何不来打爆米花?少年坤又问道。
孩子,你记错了,他不姓黑,他姓周,就是半夜里学鸡叫的老地主周扒皮的周。妇女备好一碗玉米,搁在一旁,准备着下次倒进锅里。
妇女的说话,让少年坤产生了不悦的情绪抵触,于是,他想说,我知道男人姓周,但我偏要说他姓“黑”,他不姓“黑”,谁姓“黑”!他的脸整天像抹了锅底的黑灰那般黑糊糊的,衣服黑糊糊的,手和脚也是黑糊糊的,他就是一个黑鬼!他就是一个“黑爆米花”!
这些话少年坤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流露在他脸上的表情已经明明白白了。妇女仿佛也知道了少年坤的心思,她说,他得了痢疾,今天不来了,叫我帮他几天忙。
少年坤一听急了,不是那种听人生病“着急”的“急”,而是他自己六神无主的“急”。还有,少年坤一急,结巴严重起来。
黑、黑、黑爆米花不来,我、我找谁去?
你找他?
我不找他,难道他找、找我?
有什么事?
与、与你无关。
能告诉我吗?我可以传话给他。
为什么要告诉你呢?我找他,是、是要向他讨、讨还我的不结巴!
孩子,等等,妇女挥了一下手,她打断了坤的说话,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于是,少年坤重又复述了一遍。
妇女愣了一下,她听清楚了,就很想笑一笑,但她忍住了,然后说,你说的这事我还是头一回听见呢;你得了结巴,怎么会赖上别人呢?一只麻雀突然飞到巷墙头,啁啾的叫着,像附和女人的腔调。少年坤向麻雀作了一个扔石子的动作,它不但没立即飞走,反而还朝他狠狠地“剜”了一眼,才腾的一下飞向了天空。少年坤料想不到与麻雀的这个瞬间邂逅,演绎了日后他和麻雀之间混沌不清的角力之战。
孩子,你回家吧。要不我送点米花给你吃。
谁要吃你的米花,我、只要他还回我的不结巴!少年坤挡回妇女朝他手上塞过来的米花。
咯咯,笑死我了!咯咯,笑死我了!少年坤再次重复的这句话,这回终于惹得妇女笑了,是那种尽情撒欢的笑、调侃的笑,伴随着笑声和撒欢调侃气氛的,还有她舞蹈般抖颤开合收放的身体各部位的范儿表演。女人的行为,无疑把少年坤积蓄已久的怨忿和报复行为推向了一个即将爆发冲突的临界点。
我、我叫你笑!少年坤愠怒了,他迅疾从书包里先掏出弹弓,觉得弹弓不合适,立即退回去;随后换成竹筒水枪,接着左手攥紧竹筒,右手握住细木棍,对准燃烧着煤炭的铁皮火炉,猛地向前推压,噗的一下,只见一条细细长长的透亮闪眼的水线,宛如在空中画了一道弧形完美的白色流泻轨迹飞向炉子。刺啦——嘣,炉口上的水与火互不相容碰撞后变为升腾而起的煤屑尘沫,溅了妇女一脸,她气极了,骂道,我早看出来了,你是个心狠毒辣的孩子,我不好好教训你这个小杂种、结巴憨崽,就不是瑶山人!她跳将起来,像一头发怒的母花豹朝少年坤扑了过去,试图立刻抓住他。少年坤见状扭头就向巷子深处跑去。少年坤是学校短跑冠军,妇女是追不上他的。不过他一边跑,一边想,这个女人很讨人嫌;炉子明明是那男人的,又不是她的,关她什么鸟事!
找了个不是黑爆米花的捞什子人撒气,算什么呢?少年坤没想到局面会是这样。
少年坤去“山上草医柳矮子”家。
山上草医柳矮子一家住在东边的一个山头上,离少年坤住的五金厂宿舍区一里路左右。打开门就可以看见那个没有多少绿色植物包裹的小山岗,像只蔫头耷脑的黄毛小狗怯生生站在那里。山上草医柳矮子的瞎眼婆子,两个像是长年没洗濯干净的女儿,就住在山腰上的一个天然岩壁石洞里。鉴于此,工厂宿舍区的人家与这个黑户家庭天然隔着一道没有交往的门槛。
少年坤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山上草医柳矮子家?整个夏天他头昏脑胀的,情绪低迷,整个人失去了生活的方向。
来之前,少年坤差点得手掴了管三脸子一巴掌。与其说他差点得手掴了管三一巴掌,不如说管三差点得手掴了他一巴掌。当时幸亏他防范意识强和躲闪得快,要不高他一个脑袋的管三一巴掌掴过来,他是吃不消的。或者说,少年坤被打得满地找牙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究竟怎么回事呢?
自从少年坤因口吃被父亲打了之后,少年坤就拒绝和父亲说话。有时父子俩眼看在街头巷尾相遇,坤就远远地躲开跑掉了。母亲急的无可奈何。在母亲的心里,少年坤的位置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母亲总是替儿子担忧,担忧什么,她一时也说不清楚。她给少年坤的留言:坤,不要着急,慢慢来……但小妹不同;她看他的眼光不像以前了,眼睛里更多的是轻慢和不屑,意思是:我们都好好的,为什么唯有你得了结巴呢?这话虽有同情的成分,但同情并不代表小妹没有意见,没有是非主张。后来发生的少年坤与管三冲撞事件,就是小妹不经意的一句话引发的。有一天,小妹不知天高地厚,故意或者无意把少年坤的口吃缘由甩锅给了别人,这个人就是造纸厂宿舍区的管三。小妹说,结巴怪不得坤,要怪就怪管三,坤的结巴是学了他说话而沾染上的,我看见他模仿管三说话,不信你们去问问?
就这样,小妹一语成谶。少年坤开始还置疑小妹这突如其来的“充分理由”是从哪里来的?借坡下驴?甭管了,来得正是时候。后来少年信了,而且深信不疑。那就去掴他的耳光!有一种声音从空旷无涯的原野深处传至少年的心灵渊源。
隔天,少年坤来到相隔一条街的造纸厂宿舍区,在一排平房山墙下,他看到几个男孩在玩钉铜游戏,管三也在其中。少年坤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颅和高一个年级的管三,他迟疑着要不要上去扇他耳光?如果一旦失手,反而让管三抽了自己。但即使实力悬殊,他也要找寻时机搏一搏。机会终于来了。当管三弯腰去捡从砖头上弹跳落下地的钉铜圈时,他冲上去就要抽管三的脸子。可想不到的是,一只手着了魔似地飞出来并从容截住了他,它颤抖着尖叫着,带着劲风飞向他的脸庞和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幸亏少年坤的左躲右闪,才使得这只手寻找的打击目标落了空,没有得逞。事后管三对我,哼,这小狗日的,想打架,他找错人了!你告诉他,如果想打架的话,先约个时间。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我从未闻听管三是个结巴男孩,不是结巴男孩,小妹怎么可以胡诌说他说话结巴呢?
少年坤来找山上草医柳矮子,是带着失望的情绪而来的。他把这种失望情绪归结于他患上了口吃“病症”。
少年坤希望山上草医对他说点什么。他希望山上草医能说点什么呢,其实他也不知道。这时山上草医从一堆刚刚采挖的三叶草中抬起头来,他说,你那事,我听说了,不过,哎!随后他眨了眨细小的眼睛,耸了耸肩,委婉传达出他这次可没鼓动他去扇别人耳光什么的意思。
你、说过的,别不承认和赖账!少年坤立刻醒悟似的抢白他说。是吗?山上草医柳矮子狡黠笑道。少年坤不想与他纠缠,就换了一个话题。他说,你答应给我配一付治口吃中、中草药的,药呢?少年坤说完,就伸出一只手出来并作了个取药的动作。
哎!孩子,世上哪有这药方呵?
你、说过有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如果说过,那也是骗人玩儿的,不当真。
不当真?骗人的?鬼、鬼才相信!
嘿嘿,孩子,这话怎么说你才懂呢!
你说过的,不能诓、诓骗人。
后来,山上草医柳矮子见再纠缠下去毫无意义,于是,他想了想,就向少年坤说,我是没有这个治口吃药方的,如果你一定要的话,可以配的。其实药没有真假之分,所以我这药是真药,也是假药;就像你的口吃是真的,也是假的。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少年坤茫然地摇头。
就看你诚心不诚心,诚心了它就是真药,不诚心它就是假药,山上草医进一步挑明道。我怎么就不诚心了?少年坤仍不理解草医的不明话语。那好,药方配给你,但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少年坤兴奋起来。拿一副扑克牌来交换,山上草医柳矮子说。少年坤想不到山上草医柳矮子会提出这么个匪夷所思的条件,他说,你要扑克牌做什么?拿去算命?那是迷、迷信活动!少年坤只听大人说拿蓍草占卜算命,还没听说扑克牌也可以占卜算命?.
上街买就是了,但我没钱,连一毛钱也没有哩!少年坤接着又说。山上草医告诉他,有钱也买不到,整个城市都没有卖,这些年当作封资修禁锢了。少年坤觉得山上草医有些怪癖,他明明知道这时候玩扑克是不合适宜的,为什么还有这心思?他上哪儿去找扑克牌呢,你这不是故意刁难人吗?家里没有,他玩得好的钢珠,尿罐他们也没有;就是有,他们也不会拿出来送人。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传来,这是里屋草医瞎眼婆子传递出来的不耐烦的声音,有表达逐客令和还他们石洞草庐静谧的意味。
于是,这间弥漫着凉爽和药材气味的石洞房,出现少许宁静后,这个身高不到1.5米的江湖郎中,倏然停下手中活计,抬眼瞥一下似乎要离开的少年说,有一个地方有扑克牌,就怕你敢不敢去取?什么、什么、地方?少年坤急了,口吃接连不断。这,这,江湖郎中欲言又止。“登登”的,少年坤碍于口吃,故而用脚顿地以配合疏通口吃“音道”,你说、说吗,没、没我不敢去的地方。
印刷厂仓库,你知道的。江湖郎中说这句话完后,只见他黯淡的细眼里闪烁出希冀的光芒。
听他这么一说,少年坤感到身体的某个部位咚的响了一声,就完全明白其中的意思了。因为不但印刷厂仓库就在他们工厂宿舍区隔壁,靠他家最近,而且他还听说早些时候印刷厂仓库里封存了一批扑克画册等印刷纸品。
你这是叫人去偷啊,少年坤知道这么做带来的风险,偷、偷扑克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孩子,我不是这个意思。山上草医柳矮子辩解道。那是什么意思?少年坤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个吗,就算跟印刷厂借的嘛,以后还它就是。说得轻松,怎、怎么个“借”?怎、怎么个“还”?嘿嘿,这个吗,嘿嘿——好啦好啦,这事就算我没说!看少年坤不好糊弄,山上草医柳矮子自觉理屈词穷,只好闭了嘴。
山上草医柳矮子说的印刷厂仓库,就在少年坤家前面不远处的一堵围墙内。翻过围墙进入仓库窗口就可以拿到印刷厂印制的扑克牌。
虽然在那个夏天,少年坤一直在为是否进入仓库偷拿扑克牌而犹豫不决。但后来少年坤还是屈服了——他翻进仓库偷拿到了扑克牌。原因呢,可能是敌不住草医柳矮子许诺给他配的治疗口吃的中草药的诱惑,因为只有用扑克来作交换,他才能拿到口吃药。后来事实证明,山上草医柳矮子给他许诺的口吃药就是一个笑料,一个子虚乌有的杜撰。
在工厂宿舍区,少年坤偷拿扑克牌这事只有我一人知道。作为少年坤唯一的好朋友,他曾经邀请我一同去参与这个行动,被我拒绝了。在我看来,少年坤屈服于草医的诱逼,是一种盲动草率和黔驴技穷的羸弱表现,因而他的不端行为,大大超出了我想像空间和承受能力。
接下来,在少年坤如获至宝拿着冒险偷拿到的扑克牌找山上草医柳矮子交换口吃药时,山上草医柳矮子消失不见了。一家人消失不见了。留下一个垃圾残物遍地的石洞空屋。江湖游医到底去哪儿了?一直是少年坤想要知道的,但没人能准确告诉他。他只知道江湖游医去向不详的闲言碎语。
你、你们不知道,但麻、麻雀知道!某次,当少年这句神魂颠倒的话从他口吃的语句中说出来后,人们禁不住笑了。
少年看似疯疯癫癫之言,其实不然。没人知道,少年正陷入一场与麻雀纠缠不休的游戏鏖战之中而拔不出来。
这又咋了?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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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与山上草医柳矮子有关联。当然,撇不开少年认定草医的突然离去而自觉受骗从而产生一种失落情绪作怪。
要怪就先怪少年成功翻窗进入印刷厂仓库偷拿到扑克时,与躲避小憩在房檐处的几只麻雀照了面,让少年觉得这几只麻雀像是为他站岗放哨似的,然而麻雀们发愣睁着黄豆般的眼珠望着他的憨态模样,似乎看穿了少年的心思,并含有怜悯与鄙夷的意味,这成了少年后来把气撒给麻雀的唯一合理解释。
少年记得,那个夏天,他因为口吃的缘故而变得萎靡不振起来。所以,少年那个夏天谁也不理睬。整个工厂宿舍区居民少年都尽量回避不见。结果是,居民们都拿少年当作乖僻之人看待,这样一来,少年显得更加孤独寂寞了。
但麻雀的出现,像一个不速之客搅乱了少年坤,改变了少年坤。导火绳是有一天在那堵围墙下的一只受了伤的家麻雀的哀叫声把他引出屋的。若在某个时候少年坤是听不到那飞禽叫声的。那叫声太凄厉撩人了,一声一声地不停歇;他寻声找到它时,只见它匍匐在一撮竖倚墙隅的稻草下,孤独无援地发出尖锐凄然的哀鸣。少年坤认得这是只雄鸟——凸着的后脑勺,粗长的喙,粗壮的长腿,洁白的飞羽,它耷拉下来的翼肩羽处渗出来的血珠滴染红了近旁的一粒小石子。这是谁干的?是尿罐或管三?少年坤一时不能确定。但让少年坤可以确定的是:这只受了伤的麻雀藏匿在这里,是在等待他的仗义救援。他把它抓到手里后,以为它会乖乖地听从他的善后处置,可事实是,当少年坤被麻雀生生啄痛啄伤和成功脱逃否定了他的臆想。事件的走向由不得他。正如他后来与麻雀干起仗来也由不得他决定一样。
但有一点催生少年坤行动的动因是他捡起石子砸向逃跑的麻雀时,他抬眼又看见了仓库檐下一溜儿站着的麻雀们,歪愣着脑袋望着他,叽叽喳喳嚷叫起来,仿佛在替同类嘲笑他说,砸吧,砸吧,我们不怕你,我们怕你就是孬种!不是麻雀!他、们瞧不上我就算了,连麻雀也瞧不上我!少年眼泪汪汪对我说。我们甭管这由头是否荒诞奇葩,这让少年找到了一个好口实:麻雀们的“侵犯”举动,成为了推动和促成少年与麻雀结冤和干仗的行动指南。
很快揩净草医的欺骗痕迹转而沉溺于捕捉麻雀游戏的少年坤,三言两语很难说清他此时时刻的心结。但可从少年坤倔犟神情看出,少年坤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进入了专属于他自己的魔幻世界云游去了。
根据少年坤的描述,你可以立刻知道这是一个十分简易和易于操作的捕鸟技艺游戏;用少年坤的话说,就是在麻雀出没的一隅僻地,把砖头竖成锐角,用细木棍支着,撒上诱使鸟儿上当受骗的谷米后就完成了一次捕捉游戏。也是他每次从砖头下面取出一只僵硬的麻雀尸体开始。
工厂宿舍区没人或宿舍区这帮人不知道少年坤捕捉麻雀游戏,少年坤也不屑跟他们说。故而少年坤再三央求我不要告诉外人,说一旦被尿罐他们知道了,这个秘密就不是秘密了!好像捕捉麻雀游戏是他发明的专利,只配自己享用,别人不配。其实,这不值一提的所谓“秘密”,连吃奶的孩童都会弄,根本无秘密可言。我知道,少年坤不告诉别人的真实意图:他自从得了口吃后对遭受到他们这帮人的廉价白眼和鄙视的一种无言满意报复。
于是,在某一个早晨醒来,你就会看到,那年的整个暑假,少年坤沉浸在他构建的与外界隔绝的小小王国里,自由自在地与小精灵麻雀起舞共舞,一改他颓唐荒芜的面目容貌,和给他魂灵的死水注入了新鲜流畅的活水。.
有一次,他叫我来到他房间,指着挂在北窗口鸟笼里活蹦乱跳的一只麻雀,说是要送给我。并说这只麻雀命大,砖头压不死它,而且性情暴烈,捕获时手指肚还被它啄伤了,你可能有办法制伏它。我有什么办法?你养不活我就能养活了?不出一天就会死的。果然,我拿回去的第二天下午,这只麻雀就死了。这成了我后来拒绝豢养动物的理由之一。
还有,从那时候起,五金厂宿舍区个别敏感的居民发现,这个被人不待见,受人冷落的“结巴少年”的充满青春芬芳荷尔蒙里,他或她似乎闻听到了麻雀的啁啾,麻雀的味儿,麻雀的气息,麻雀的悲悯以及一片在少年身体里勃勃生长起来的“麻雀世界”!
但那年暮夏,少年坤的“麻雀世界”结束或者说捕捉麻雀游戏终结,是被人发现而言的,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少年坤的母亲。
在这之前,少年捕捉麻雀都是悄悄行动或秘密进行。他对家人只字未提。这是他自己的独立世界和秘密世界。每次他把捕获到的麻雀不是用柴火烧烤吃了,就是用湿黄泥包覆放火里焖烧了吃,要不用炒菜油煎炸了吃。总之,没有少年想不到的办法。但少年知道,他这些小把戏,即使瞒过了别人,也瞒不过父亲。少年对抗父亲的办法很有效果:每当父亲诘问他时,只见他翻翻眼白,用手指着闭紧的嘴巴。意思是说自己不能开口说话,因为一开口说出结巴的话,就要挨他骂被他掌掴。这时候父子俩不欢而散。
那天,母亲照例来到少年坤的房间,她是来拿儿子换下的衣裳去洗。少年坤蹲在凳前,当当当地用锤子敲着链条枪管上的自行车链条接头,靠西窗口的单人杉木床上摆放着陀螺、钉铜圈、竹筒水枪,窗上挂着一只空鸟笼,这是少年那个夏季唯一一次没有宠物玩伴的标识注释。当母亲取走搭在床尾护栏上少年换下的衣裳,少年扭头,瞟了她一下,急忙说,别动,才穿了几天,还干净呢。你闻闻,母亲把手上的一件海魂杉递到少年鼻头处,数落说,都馊出酸臭味了!叫你别动就别动;脏、脏了,我自己会洗。少年不顾母亲情面,顺手夺下海魂衫。你这孩子,怎么了?过几天学校开学了,到时候你拿什么干净衣服换。
虽说儿子出乎寻常的执拗,让母亲心生不满,好在母亲宽宥儿子,但见她语焉不详说了句什么后就不再理少年了。她准备离开经过墙角落一侧时,听见膝头外侧嚓的一声,碰擦了附着在墙上的一张旧报纸,报纸包覆了什么微微斜凸着,有如一段逶迤崎岖山径。母亲不语,她用手撩开报纸边角,一下就看到了那一只只已风干成肉食的麻雀尸体,仿佛在裸体扑腾、狂奔,朝发现它们的她愤怒呐喊、示威。母亲一阵惊悚后感觉身背后有疾速的箭矢向她飞射而来。不用说,那是儿子灼人的目光。
母亲转过脸,怔了怔,一言不语。然后像没发现一样走出了屋子。
晚上,母亲趁少年不在家时,又去了他的房间。她来的目的是要为儿子清理出那一长串让人看了恶心、晦气并带有异膻臊味儿的麻雀肉尸。但当她掀开附着在墙角上端的报纸,发现下面已空无一物。
那个秘密被发现以后,少年坤总觉着自己的世界阴晦晦的怕见阳光,他便自觉心神不宁起来。就这样,少年进入了一个混混沌沌梦中的世界、麻雀的世界。梦中的麻雀满天惊飞,叽叽喳喳,梦中的麻雀对少年侵扰不停。少年看到,开始——一只麻雀从窗户飞进房间朝他聒噪,他欲起身关闭窗户,但起不来;随后两只、三只、四只越飞越多的麻雀和一片聒噪声音占领了房间,包围了他淹没了他;最后少年被麻雀啄得遍体鳞伤……然后睡梦中的少年惊醒过来。惊醒了的少年整日昏昏沉沉,即使少年站在了高高的城区小河岸上。
昏昏沉沉的少年坤终于病倒在杉木床上,引发持续的高烧不退。持续不退的高烧使少年坤的脸上泛起了不祥的红晕。医生对少年坤的母亲说,孩子好像没有什么病,是被惊吓出的,吃点退烧的药过些天就会好的。母亲只知道少年的病与麻雀有关,但她不知道少年这个夏季以来所经历的所有事件始末。这是少年母亲想要了解和一直不了解的地方。有一天母亲听见床上的少年在半梦半醒状态下喃喃说,扔、扔了,把它们都扔了!母亲俯下身,凑近儿子,扔什么?她以为他说的是那一长串麻雀风干肉食尸体。少年坤摇摇头,用手指着床下,他说,在下面,快、快扔!把、把它们都快扔了!
母亲蹲下身子,朝床下望去,发现是一摞安麻雀用的红砖头,一把细木棍和小半包牛皮信封盛着的稻谷,它们形影相吊龟缩在床下阴影里,似乎在相互叫冤叫屈:我们受够了,我们早就不想干了,现在就让我们回家吧!
按照医生的说法,少年很快病愈了。
病愈的少年坤在房门后发现一个打制很精致的滚铁环,铁钩杆也靠着墙壁立在一旁。以前的滚铁环弄丢后,他早就想拥有这样的滚铁环了。这么精美的滚铁环,他无论如何是做不出来的。后来少年想到一个人:父亲。只有父亲有这种技术,这门手艺。
少年思忖,哼,呸呸!他才不稀罕这个滚铁环呢。尽管他十分喜欢。
可惜了!
一天清晨,起床后,少年坤复习完书包里的课本,就倚靠在门上,眼睛看着院子门口一条工厂宿舍区居民来回通向街口的道路。他觉得今天的天气特别好,反映和停栖在院子里,宿舍区道路上的晨光晨风,也跟他的心情一样温馨舒适。少年刹那间觉着喉咙声带门户一下洞开,平时卡在喉咙的使他不能发音顺畅的“障碍物”消失不见了。少年顿时有了滔滔不绝的倾诉感觉和一吐为快的表达欲望。现在少年就朝一个向他袅袅娜娜走来的工厂宿舍区的卢家漂亮女孩,顺顺畅畅大大方方大声地说了一串完整的不口吃的他平时想说又不敢说的话来。漂亮女孩或许听见了:证明是女孩沐浴着阳光,带着笑脸经过少年坤家院子的门口时,向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袅袅娜娜朝着街口走去。
少年记得,这天他对院子里的母亲说,他说话不口吃了,可以和别人正常说话交流了。言下之意,少年坤表达的是他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说话功能,他不再是那个被人鄙弃的“结巴少年”了!至少在我们工厂宿舍区的居民看来是这样。
——文章插图均来源网络
END《夜郎文学》双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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