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11
NO.
一言以为刻
言刻
一刻以为痕
插画
狐狸狐狸鱼
撞死一只麻雀
整个上午,雷格都在摆弄他那辆旧汽车,在院子里,初春的阳光让我昏昏欲睡,我看着他,好一会儿。他穿一件皱着皮的黑夹克,绕着车子打转,把引擎盖打开又放下,然后,用满是油污的手拿着工具箱,滑进了车底。我猜那车子一定是出了什么大毛病,事实上,据我了解,它已经到了快报废的边缘。那是一辆老式的桑塔纳汽车,大概在十年前,雷格就买了它。雷格是我们这个小镇年轻人中第一个买汽车的,这在当时可是件十分拉风的事,小伙子们都想和姑娘坐上雷格的车,在笔直的乡村公路上狂飙,那时的雷格简直意气风发。
我打了个哈欠,朝门口的马路上看去。在这个特殊时期,几乎不会有人出来走动,连车辆也很少,大家都很自觉地待在家里,不想为这个糟糕的世界再添什么麻烦。几只麻雀显得很悠闲,它们总是这样,没有什么危机感,在高压电线上跳过来,跳过去,它们对这个早晨有近乎愉悦的体会。“嘿!小雷格,在这里,别玩你那幼稚的玩意儿了,快去给我找一把活动扳手,告诉你妈妈,她知道在哪里。”麻雀突然四散飞走。雷格还在车底下,他正对他的小儿子说话,他在玩一把玩具手枪,向着天空练习射击。
“怎么样,还能修好吗这车?”我问雷格。“不知道。”他从车底下缓慢滑出,把几个螺丝扔进工具箱,“很多地方老化了,减震器得换新的,引擎也有点问题,但都是些小问题,这车还能开,这是肯定的。”他的小儿子拿来了活动扳手,但他没有马上用,而是用布擦了擦手,点了一根烟。“我想我们还得再待一段时间。”他靠在汽车上,吸一口香烟,“都是因为这件倒霉的事情。”他指的是这次不同寻常的流感疫情,大概在去年十二月,一种从未见过的甲型流感病毒爆发在沿海城市,并迅速向内地传播蔓延。为了阻隔病毒,很多城镇已经封闭。
“这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耸耸肩,“看新闻上现在已经死了不少人了。”“这事情真有这么严重?”雷格又用布条擦了擦手,“我是说,往年也有流感,也一样死人。”“这次不一样。”我说,“真的,雷格,这次有点不一样。因为那些正在死去的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了。”他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这时,屋内突然传出一阵吵闹声,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的声音。女人在不停地咒骂着什么,男孩则一边辩解一边哭泣。
雷格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扔在地上,并没有马上进屋查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对我来说没什么是不一样的,除了没法出去工作,我的生活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照旧。”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他接着说道:“天知道我已经在这儿待了多长时间,真的,现在还不是世界末日,我不能停止工作,一静下来我就浑身冒冷汗,有时还做一些噩梦。”屋子里,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正朝门口走来,那是他的妻子杜曼。她一只手抓着小雷格的胳膊,把他往门内拉,小雷格一只手扒着门沿,哇哇大哭,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我就知道,早晚有一天,你会把我所有的口红都毁了,这样还不够,你还会像你那个赌鬼爸爸一样,毁了我的生活!”杜曼几乎疯狂地吼道,“噢,你还不知道呢,这个家还有不完的债等着我们去还呢!”
雷格没有转头看那边,大概是感觉有点热,他脱下黑夹克,把它挂在一根树枝上。他蹲下来,拿起活动扳手,在汽车轮子上敲了敲。“至少还有一辆破车等着我来修,情况不算太糟糕。”说着他准备再次躺下。“是的,雷格。”我说道,“我们是邻居,而且还是朋友,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尽管开口。”“我知道,林德,谢谢你。”他点点头,然后躺下,向阴影中滑去。
这不得不使我回想起十年前的情景,那时的雷格年轻帅气,充满魅力。中学没读完就外出闯荡,凭借灵活的头脑和强大的社交能力赚了一大笔钱,但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染上了赌博的习惯,没过多久,就把积蓄都输光了,还欠了一大笔债。那时的杜曼还是他女朋友,雷格很爱她,爱到简直要发疯,他不能想象没有她的生活,所以,他犯了第二个重大错误,他隐瞒了自己身无分文并且负债累累的现状。结婚后,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是持续恶化,或许是因为这段婚姻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那时我在首都上大学,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但每次回来,都能听见他们吵架的声音和盘子碎裂的声音。
尽管这样,他们却一直没有离婚,还生了两个儿子。小雷格就是他们的小儿子,大儿子一生下来就被查出患了先天性自闭症,已经到了快读中学的年纪,但还没有上过一天学,平时也总待在房间里,连我也很少见到。杜曼在小雷格出生不久后,也患上了严重的躁郁症,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大发雷霆,就像刚刚发生的那样,而这样的情景,在因疫情而无法复工的这段时间里,我也见过不止一次。
第二天,依旧是个大晴天,阳光透过窗帘布将房间照得透亮。我还没起床,只听见楼下闹哄哄的,本以为是镇防疫办的人在进行日常的消毒工作,但没过一会儿,我听见阵阵呵斥声,觉得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穿好衣服下楼。那是街对面的一户人家,房子的主人是镇上有名的屠夫,此时他家门口围了一大群人,他们都戴着口罩和作为防疫人员的袖套,其中一个领导摸样的人正对着屠夫先生大声说着什么,但屠夫先生显然一副不买账的表情。
我转过头,看见雷格也在他们家院子里看这场闹剧,他靠在车头上,手里拿着扳手,引擎盖是开着的,关于汽车的修理已经到了关键的阶段。他也看见我,朝我点头示意,我笑了笑。街对面,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在疫情期间,所有有感冒发烧,和发热症状的人都要先单独隔离,进行集中的管理和治疗。显然屠夫先生很不幸地出现了这种状况,并且很不幸地被人举报,现在相关部门正在劝说他进行单独隔离,但似乎进展不是很顺利。屠夫先生认为他们是小题大做,自己只是普通的感冒,没有必要进行隔离。在领导给他讲了其中利害后,他仍然不打算离开,防疫人员准备把他强行带走。
此时几个男人上前,想要抓住屠夫先生,但被他躲开了。屠夫先生一边后退一边推开他们,但更多的人朝他围了过去,他大叫一声,从身后抽出一把杀猪刀,朝着他们连续晃动,防疫人员们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现在没人敢从正面过去,只见其中一个悄悄绕到他身后,趁他不注意一把抓住他拿刀的手,其余人一拥而上,把他摁倒在地。就这样,屠夫先生挣扎着被带走了。
“刘胖子真是可怜。”雷格看着他被带走的方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能证明,他是一个好人。”
“这正说明一个问题。”我说,“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承认,这场流感正以各种各样的方式瓦解着我们的生活。”
“是的,许多人因此丧命,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不能算不幸。”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也算不上幸运。”
“失业的人越来越多了,林德,失去自由只是一支不够和谐的前奏。”说着,他转过身用扳手继续修理汽车。
“这个国家正在想办法,比如失业救济,即使现在没有,等疫情结束也会有的。”
从新闻上公布的数据来看,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仍然在不断上升,虽然上升的幅度不大,但这说明到目前为止疫情仍然没有得到良好的控制。对人们来说,恐慌情绪早已过去,对疫情的习惯成为另一种日常,它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许多的不便,物资紧缺是其中之一。镇上的大小商铺已经关闭了,只有一家百货超市作为指定采购点一直在营业,但进去需要进行登记,戴口罩和测量体温也是必须的。
我到超市时,很多货物架都是空的,不知道是正处于货物更新的节点,还是我们的物资已经短缺到了这种地步。猪肉早已经卖完,卖完的还有牛奶,面包,和一些零食类,所幸蔬菜区看上去还算供应充足。我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疫情期间她一直在吃斋念佛,抄写经文,为我和我的父亲保平安。这次采购也主要是准备买一些蔬菜。在蔬菜区,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雷格的妻子,杜曼。她穿一件棕色的风衣外套,束起的头发显得有点潦草,整个人偏消瘦,气色不是很好。
“嘿,真巧。”我向她打招呼。
“嗯。”她朝我点了点头。
“打算买点什么?”我问她。
“买点土豆,做成土豆泥,孩子们喜欢这个。”
“还可以做点甜点。”我点点头,拿起一只购物篮,“这里的东西快要卖光了,如果有原料的话,可以自己做。”
“那我可能还需要一点面粉,或者奶油。”她把几个土豆装进购物袋。
“那些东西应该还有,我没记错的话,好像在那块儿。”我用手指了指。
她朝我指的方向看去,说道:“是的,是在那儿,我这就过去看看。”
说着,她把土豆放进篮子里,把篮子挎在手上,朝那边走去。我也挑了一些青菜,打算再买点洗漱用品,转身的时候,我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她并没有进入面粉区,而是朝同方向的一个收银台走去。
傍晚的时候,这个小镇呈现出一种相对正常的面貌,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短暂地感受疫情发生之前那种平静祥和的氛围。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线,一群麻雀在暮色中盘旋,每家每户都点亮温暖的灯光,一些人家的屋顶,袅袅的炊烟上升到半空中,然后消散。我正从散步的路上往回走,看见许多人都坐在自家门口,仿佛也在享受这份难得的安宁。也有和我一样的人,吃完晚饭走在散步的路上。一个老人牵着一只流浪狗,双手挽在身后,悠闲地走着。一对夫妻,手牵着手,虽然因为口罩看不到表情,但从他们上扬的眼角我知道,他们在谈论一些值得开心的事。病毒在这一刻仿佛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到家门口时,我不由得往雷格家看了看,他们似乎正在吃晚饭,灯光之中有安静的影子。我正准备进门,一阵吵闹突然从他们的房子里传来。这时我才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有着比病毒更加顽固的东西。他们争吵的声音足够大,我能听清每一个字。首先是杜曼的吼叫声,然后是小雷格的哭声,原因是有人想吃肉,但是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吃过肉了。
“给我吃饭!不准说吃肉,以后也不会有肉吃!”杜曼吼道。
“我不想吃土豆泥,我们已经吃了很久的土豆泥了。”小雷格哭着说道。
“不想吃?好啊,我知道,你们一个个的,你们想从我身上割肉吃,我早就明白了,早就明白了!”
他们的大儿子也哭起来,那是一种沉闷的抽泣,有无法释放的压抑和恐惧。紧接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有谁摔破了盘子。
“该死的,该死的!我简直受够了,全部给我闭嘴!我再也不会在这儿待下去了,我明天就走!什么病毒!什么隔离!什么吃肉!让它们统统都来吧,我不怕!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是雷格的声音,他几乎歇斯底里,疯狂地吼叫着。场面似乎马上就要失去控制,但却突然安静下来,这种诡异的安静持续了一会儿,我知道我没法再继续听下去了,我同样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况,我推开门,走上楼梯,往房间走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屋外已经是一片漆黑。勾型的月亮,正对着我的窗户,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我起床喝水,从窗户往外看去,雷格的院子里,一个身影正在用锄头挖着什么。是雷格。他正在院子的一角,翻动着一片长方形的土地。他时而挥动着锄头,时而蹲下去,用手把大块的泥土捏碎。
“雷格吗?这么晚了,在干嘛呢?”我朝他问道。
他直起身来,看向我这边,说:“我松一松这片地,看起来可以种点东西。”
“为什么突然做这个?”
“没有办法,如果这件倒霉的事还不了结,我就不得不从这些土里弄点吃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俯下身,用锄头继续锄地。
“或许可以明天再弄,现在是睡觉的时候。”
“我知道,但今晚天气不错。”他没有看我,一边锄地一边说,“而且我不能停止工作。”
接下来的几天什么也没有发生,病毒似乎停在了离小镇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我们出不去,它也进不来。当然可以把这比作是一场战争,它无声无息,不够激烈,但足够持久。我的心情也渐渐沉郁下来,因为没有事情可做,也很少说话,每天吃完饭就窝在一小块地方,活动范围也很小,而且越来越懒得走动。我的母亲劝我和她一样打坐念经,我尝试了一会儿,但完全静不下心来,于是就放弃了。
我总觉得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做不了,但总感觉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有很多问题还没有解决。各种各样的想法交织在脑海里,杂乱无章,等我真正去考虑它们的时候,却发现只是一片空白。这使我食欲下降,有时失眠。我一度怀疑自己患上了某种焦虑症。
再次看见雷格是在一个下午,他不知是从哪里回来,手里提着一个长长的袋子,看起来像是渔具。他看见我,朝我招手。“嘿,林德,快过来,我们可以找点事干。”我走过去。“这是什么?鱼竿吗?”我问道。“是的。”他说,“我找熟人弄来的,以前的没法用了。”他把袋子放在一边。“先不说这个,我的车修好了,你看看。”说着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子发动了,他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然后开到马路边上,停了下来。他再次朝我招手。
“快上车,林德,我们去做点该做的事,把渔具给拿上。”
“这能行吗?”我迟疑地看着他。
“没问题的,我早就试过了,这车还能再开十年,决不会半路抛锚。”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疫情的事。”虽然这么说着,我还是把脚边的渔具袋提了起来。
“那就更没问题了,我们带着口罩呢,快上车。”
今天没有太阳,浓重的阴云在小镇的上空翻滚,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可感的湿气。今天,用雷格的话来说,一个适合钓鱼的日子。我们的车沿着乡村公路笔直向前,他开得飞快,音响里放着披头士的音乐,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别的车子。道路两旁是青绿色的草地,我们的右手边,一条清澈的河流翻涌向前,它会在我们将要抵达的地方汇成一片湖泊。
“还记得吗?林德,那时我们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是的,那时我们很自由。”
“在我还不认识杜曼的时候,在杜曼之前,我,唐丝,你,还有你那姑娘,我们经常开车到湖边去,她们就坐在这后面,两个美妙的女人。我们钓鱼,野餐,露营,整夜狂欢。那真是令人怀念的一段时光。”
“噢,抱歉,我忘了,林德,后面座椅下放着罐装啤酒,你拿一下。”
他用手指了指后面,我调整座椅靠背,翻身过去,从座位下拖出一听啤酒。
“请给我一罐,谢谢。”
我把打开的啤酒递给他,他喝了一口,接着说道:“后来我遇到杜曼,真的,她是那样美丽迷人,我爱她爱到无法自拔,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献给她。但是因为我沉迷赌博,把一切都输光了。杜曼是个好女人,一直都是,她不但没有离开我,还给我生了两个可爱的孩子,我也爱他们,我想要给他们一个更好的生活。”
他说着,又喝了一口酒,踩了踩油门,风从我们耳边急速划过。“她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说到底,都是因为我。所以我不怪她,我从没怪过她。”
他把酒一口喝完,然后把罐子扔出窗外。我以为他还要说点什么,但是他没有,他沉默下来。
“没事的,雷格。”我看着车子行驶的方向,“是这个病毒把我们的生活搞得一团糟,它很顽固,但它终将消逝。”
“等这件事情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突然,从车外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我和雷格都被吓了一跳,他立马减速停车,看着我,说:“好像撞上什么东西了。”
“应该是的,是个小东西,在我这边。”我说。
“但愿不是鸡鸭牛羊之类的,我现在可没钱去处理这种事情,除非去领政府救济金。”
说着,他点燃一支烟,然后我们一起下车查看。
“瞧,是一只倒霉的麻雀。”
在车子右后方的轮子旁边,一只麻雀的尸体静静地躺着,它的脑袋向腹部弯曲,脖子已经断了,眼睛和嘴巴里都有鲜血流出来。
“它可真够惨的。”雷格不停地抽着烟。
“看样子是它撞上的我们。”我用手摸了摸车门已经凹陷的部分,“还是我们速度太快了,它躲闪不及?”
“谁知道呢?没人关心这个,这个世界上每天死那么多人,它只是一只麻雀,它微不足道。”
雷格把烟头踩灭在脚下,准备上车。
“走吧,林德,我们还有正事儿呢。”
我再次看了看它扭曲的身体,用脚轻轻地把它拨到马路边上,它就顺着草地往下一直滚,然后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完)
作者:落风
插图:网络
作者简介
落风,青年作家,写诗。
推荐阅读
爱,死亡与机器
言刻文学
精神之渊
落落落风酒水自取,打赏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