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黑水谣57

如果除去方旗死去的可能,明帝国与倭寇的战事也可能旷日持久,或在几年之后,许是更久——如果能轻易解决的话,也不会延续到此时此刻。

韩松好几次上到净空山,远远看着女人带着女儿在院子里走动、干活,他不明白,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活要干。一个院子里明明空空荡荡,却忙忙碌碌。

门口的牛犊真是懂事,慢腾腾地吃草,用尾巴驱赶身边的蝇虫。韩松走到跟前,它也不抬头,难怪和第一次见它时相比,那健壮的身躯仿佛吹了气的猪尿脬,迅速长大。韩松看见那女人忙碌中朝门外看,他知道那女人心里是如何焦虑,或许在每个暗夜,她都会站在山腰,看向灯火点点的密城街市,徒劳而空洞地眺望。

韩松没有和那个女人说话,眼角却湿润了。

几番风雨,敷敷衍衍,三个月就过去了。

官道上木叶正盛之时,王戎却回来了。

韩松从外面回来,看见王戎的黑马拴在门外的枣树边,他进了院子,看见戴着草帽的王戎坐在廊下,在他惯常晒太阳喝茶的桌边。

韩松看见桌上躺着的那把刀,那绛色的流苏如此熟悉,他的胸口就闷上了,仿佛心上落下了一块巨石。

韩松不愿问起方旗,他逃避似地说:你回来了。

王戎不答话,韩松便从屋里拿出两坛烈酒,还有三只梁小蕙送来的,如今已经开始蔫哒哒的梨子。

两人碰杯,不说话,灌下了一坛酒。

韩松拿起了方旗的刀:方旗是我的兄弟。

王戎叹息了一声,摘下了草帽,他居然没有了左耳,他的头颅带着一种失衡的自我的嘲谑出现在了韩松的面前。

韩松不合时宜地笑了,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王戎也笑,一脸悲伤。

天行客王戎所悲伤的,并不是方旗失去了年轻的生命,而是方旗的死去和他本人有莫大的干系。

到了闽地之后,王戎和方旗一直同出同宿,一次大战前夕,他在行军渡河之时,身配的短刀不慎脱鞘落水。当时人的脚,马的蹄,千军万马凌乱渡河,溅起的水花密密麻麻,跟下雨似的。这把刀跟了自己十多年,不舍得丢,他就在水中摸刀,刀没摸到,迟上岸,就被当值的官家论为临阵退缩,于是被割了左耳。

王戎平时是散人,入了行伍就是军人,犯错则领罚,他认。但恰好方旗过来,就和方才割了他耳朵的卒子呛声起来,他拦也拦不住。正巧,戚将军带鸟铳队走过,来问讯,方旗不听劝,对着戚将军拔出了刀,此时一声爆响,方旗就倒了。是鸟铳队放的雷子……

韩松就站了起来,只冷笑:方旗被杀当场,你就这样回来了?

王戎说:我是没脸见你,但是,方旗的刀我得送回来,这话,是他给我说的,人不在了,这把刀务必要送回密城,送到你的手里。

韩松红了眼睛:王戎,你愧为天行客。

王戎抬头,眼中含泪:韩兄,杀方旗兄弟的人虽是别人,其实凶手在我,我是回来请罪,你若杀我,就把我埋在这密岗脚下,你若不杀我,我还得回到闽地。

韩松说:你何不杀了戚继光,为方旗报仇?

王戎说:戚将军杀不得。

韩松便抽了自己的刀,朝着王戎劈了过来,王戎没有避身,睁了眼,一眼不眨,韩松的刀贴着王戎鼻尖,像一道冷硬的疾风破空落下,隔在他们身前的桌子吱嘎一声,朝两边裂开,酒坛滚落在地,叮当作响。

韩松冷冷地说:王戎,从此你我恩断义绝,你若再到密城,我一定让你血溅当场!

王戎起身,深深地作揖,倒退数步,转身走了。

墙外传来马蹄的哒哒声。

韩松把方旗的刀挂在墙上,阳光把窗子的轮廓投放其上,太阳西移,刀似在移动,渐渐偏出明亮,进入阴影。韩松坐在床上,定定的看着那把刀,不言不语,不吃不喝。那把刀在日月轮转中一动不动。

韩松在冥想中重逢了方旗。

方旗骑着一匹血淋淋的,看不出底色的马,就站在密岗的山前,巨大的山影投落下来,很巧的遮住了方旗的脸。那匹马嘶鸣一声,或踱踱碎步,身上的血就一点一点滴落,它脚下的野苜蓿正开出着繁盛的绛色的花儿。

韩松喊方旗的名字。方旗不语,催马朝前踱了一步。

方旗已经没有方旗的样子了。他的眼睛是两孔血洞,那血,也是从未止息过的,顺着面颊流下,嘴巴依旧乜斜,显得一点轻浮,一点浪荡。韩松用手捂了胸口,心跳,仿佛擂起了战鼓。即便是面对胡跛儿的时刻,他的刀刃经过上百次的对撞,已经成了一把模样古怪的锯样的废物,他也没有像此刻崩溃过,仿佛兜头迎来一场盛大的秋水,山呼海啸。

方旗并不想久留,他勒了一下马,马头梗了一下,随了缰绳的指引,回头,嘚嘚嘚,朝山上走去。

韩松的喊叫声并没有追上方旗,人和马,一同消失在了巨大的山影里。

韩松,韩松!

韩松清醒过来,眼神空洞,嘴唇皴裂,一脸黄泉之尘。他察觉自己躺在了梁小蕙的怀里,便回身一把抱住梁小蕙,他的心还没有回来,仍留在密岗的脚下,目送方旗离去。

韩松喃喃地说:方旗死了……

梁小蕙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韩松说:戚继光杀了他,我要活剐了戚继光。

韩松真冷,梁小蕙的怀里,抱着一团寒夜梦回、从深山吹来的西风。

梁小蕙依然不解,戚将军为什么要杀方旗?她不问,只管眼泪落到了韩松脸上。韩松还没有明说,她已预知韩松是决意离开密城了。

正如梁小蕙担心的那样,这个没根没据的韩松像风一样吹来,终究会像风一样吹去。水中一飘萍,天上一缕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她想起他们此前缱绻过的好日子,那都是浮光掠影的假象,比起兄弟,她梁小蕙又算得了什么呢?

韩松挣脱开梁小蕙的怀抱,转身摇跪在榻上,朝着她磕了下去。

额头碰到床榻上,发出轻微的响声,大地惊雷。

梁小蕙的心瞬间绞成一团,她双手掩面,眼泪涌上了手掌。

韩松抬起头:梁小蕙,我不是为你才去杀胡跛儿的。

梁小蕙放下了手,一脸泪痕:我不明白。

韩松说:应天府有人要密鼓,我来是为带走密鼓,用密鼓换取千户。

梁小蕙眼睛瞪得圆圆,笑了一下,眼中发亮:密鼓我可以给你,但你要留下来。

韩松站起来,从衣服的内衬里拽出一面刻镂了花纹的铜牌,放到梁小蕙手里。

上面一行字:锦衣亲军拱卫司,总旗。

原来他是天子脚下的官儿家。

话不必再说,密鼓也留不住韩松。

梁小蕙咬咬嘴唇,眼泪簌簌而下。

霜月客栈,布鲁克斯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不远处在柜台上以手肘支着脸、形容憔悴、没情没绪的女掌柜。他走过去,用白而粗壮的手指“梆梆梆”敲着柜台的桌面:你看上去心事重重。

梁小蕙斜眼看他,微醺正好,幽怨沉沉,眉间浮动着儿女间的小情绪,所以分外动人。

梁小蕙问:你到密城干什么来了?

布鲁克斯有点迷醉:找东西,你不知道?

你找的东西在我这里。

这么巧?我不信。

绛黑色,这么粗,这么高,敲起来,方圆一里,酒盅、大瓮、池塘的水面儿,都会跳起来。

布鲁克斯眼一瞪,眼窝因此浅了那么一点:你说得都对,原来我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密鼓就在这里,你拿什么来换?

金币,管够……

不够。

难道你要……我的人?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

你要什么都行,只管开口。

我要你想办法把韩松留下来。

布鲁克斯瞪圆了眼睛,这条件是低的,但不好办。

布鲁克斯挠挠金黄的长发: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梁小蕙的话几乎是一声轻柔的呻吟了。

韩松把布鲁克斯打飞了,放了一回风筝。那时节,她透窗看过去,布鲁克斯扶墙喘息、咯血,她很同情他,她从未预料到自己有一天会来求布鲁克斯,仿佛是喝点小酒来了点灵感一样。她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布鲁克斯大肥羊一样的尊容让她冒然发现了解决事情的另一种可能。

布鲁克斯自信满满:什么狗屁兄弟情,那都是骗人的东西!还仗着一把刀走江湖?跟个小丑似的,韩松始终没认清自己是什么人要干什么,糊里糊涂的混日子,他的病,在这里——

布鲁克斯指指自己的胸口:只是一种错误的执念而已,我能证明它是错的,他意识到自己错了,才能重新校正自己的人生,从错路上给带回来……

这些让人听不懂的话鼓励了梁小蕙。她把韩松死马当了活马医,虽然她去到净空山顶的神庙里上了香,压了香钱,但她还是不想把希望寄托在诸神的泥胎身上,再多一道布鲁克斯这样的曙光,何妨?

布鲁克斯感觉到梁小蕙的鼻息很近,吹到脸上痒痒的,他往前凑下身子,说:你是个善良、聪慧的女人,老天不会这么苛刻,它会拯救那个傻瓜似的韩松,迷途羔羊,哦,小可怜!

梁小蕙忧郁地看着布鲁克斯蓝色的眼睛,没有察觉布鲁克斯的胳膊已经碰触到了她温软的胸脯。

第三天的黄昏,布鲁克斯敲开了韩松的门,门外夕阳正好,他仿佛是被那铺天盖地、耀眼的光芒推了进来。

布鲁克斯对面无表情的韩松说:不请自来,你别见怪。

韩松指指凳子:请。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韩松的心里硌了一下,虽然那敲门的声音显得陌生,但他还是希望进来的是几天不见的梁小蕙。

韩松问:你来做什么?

布鲁克斯说:我来证明你只是一粒尘芥。

韩松想,上次那一拳打坏了大洋马的脑子,布鲁克斯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韩松冷笑:不需要,如果没有别的事,你最好离开。

最直接的逐客令,但“大明通”的布鲁克斯这回装了傻,他沉着地说:冷兵器时代已经结束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多好的刀终究会被锈成一堆齑粉,会被历史遗忘,被尘埃掩盖,所谓天行客,那仅仅是一个妄言,是明日黄花,早已不是当世的潮流啦……

韩松打断他:方旗就是听了你的鬼话,才尸横他乡,我不来找你的麻烦就是,你还敢找上门来。

布鲁克斯说:方旗是你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咱们之间本可以无所芥蒂,可以建立长久的兄弟之爱……

韩松笑了:你眼窝子深得能养鱼,非我族类,你也配和我称兄道弟?

布鲁克斯不卑不亢:方旗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韩松一伸手,桌上的刀便仿佛是引了绳子的灵蛇,电光般一闪,已经搁到了布鲁克斯的脖颈上,那柄寒气四射的凶器让布鲁克斯汗毛瞬间直立,他甚至感到脖颈已经流出了冷冰冰的血液。

布鲁克斯说:有一事,说完便走。

韩松把刀口朝后略微一收:说。

布鲁克斯说话都有点困难了:我要和你决斗,以此证明我的正确,你的错误。

韩松问:就凭你?

布鲁克斯说:梁小蕙求我留住你。

韩松把刀放在了桌上:好,我先拿你祭刀。

这场决斗的时间放在了七天之后。这是布鲁克斯决定的日子,似乎七天是一个特别要紧的轮回。对韩松来说,布鲁克斯只是砧板上的小鱼儿,什么时候一刀两断,看自己心情。

韩松在夜里走上街市,密城在沉睡。借着熹微的天光,可以看见街市隐约的轮廓,他一家一家走过去,白日的喧闹仿佛还在完全弥散,耳畔流动着来不及消散的众声喧哗。

一扇窗户亮着,那是霜月客栈,梁小蕙的窗。

越来越近,这条道,韩松走了成千上万次,仿佛是应天府敲梆子的老更夫,哪块石头高,哪块石头低,哪块水声嘹亮,哪块水声呜咽,他都熟稔至极。

韩松站在梁小蕙的窗前,看着那一片在夜里显得璀璨的暖光,散布着一层明净的光晕。梁小蕙在做什么呢?

突然,梁小蕙的窗响了一下。韩松赶忙闪身躲入暗处。他看见梁小蕙打开窗子向街上看。

梁小蕙头发蓬松,当地人说得好,头发是女人的半个人材。梁小蕙的头发水一般滑,又多又长,成了密城的一个景致。眼睛又圆又润,像是城中最古最深的井,如非这样可人又知心,韩松没准早就上了刀子——锦衣至,万民逊;飞鱼出,天穷尽;绣春发,鹤狮偃,禽绣兽绘皆不动——俗话虽多谬种流传,但锦衣亲军拱卫司的做派却一清二楚,太祖给了他们太多飞扬跋扈的权柄,他们善于刀头见话,那指挥同知大人何等平庸,但事事如豆,非得时不时到人家的磨眼里硌上那么几遍,人家要密鼓,他只能到泾州来找。

梁小蕙朝这边看,韩松靠在树边,用脸摩擦粗糙的树皮,双手抠抓那些欲脱未脱的翘起的枯皮,眼睛酸涩,睁不开了。

直到梁小蕙关了窗,灯灭了。

韩松想着女人模糊的侧脸,难以收拾凌乱的心情,他蹲下去,眼泪滴在尘土中,“噗噗”微响。

再哭刀子都要绣了。

韩松重新变得冷酷,他用双手搓搓脸,沿路走了回去。

梦是白日的延伸。

破晓的时候,梁小蕙在梦里听见韩松在喊他的名字。

梁小蕙在凌晨醒来,她急切的希望马上即刻见到布鲁克斯,她必须要让韩松留下来,倘如愿,她愿意把这传世之宝密鼓交出去。

梁小蕙便想再和布鲁克斯谈谈,但她刚开门,走到回廊下,便看见一个胖胖的女人的身影走出了布鲁克斯的门,那女人双手托起了裙裾,像一个田鼠一样走得笨拙又迅捷。布鲁克斯出了门,目送女人离开,他的身子真白,屁股跟两块岩石一样瓷实,他甚至回头张望,又鬼祟地进了房间。

梁小蕙轻轻呸了一声。

决斗的日子,一霎儿便到了。

地点就在净空山脚下。

观斗的乡亲们很多。山路上,层层石阶上站满了人,树上爬满了小猴子一样的小毛孩。

人群中有个黑瘦的少年,他紧张地用手掌不停地抚着胸口,生怕心脏要掉出来似的。他就是韩松忠实的追随者、以韩松徒弟自诩的冯小九,虽然他坚信师父肯定会把布鲁克斯打得金花四溅、满地找牙,但他还是忍不住紧张。

韩松艺高人胆大,匪首胡跛儿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布鲁克斯虽然高大地像山庙里的石菩萨,但上次他被韩松一拳放风筝的事情还历历在目,所以这场决斗并没有给人设置什么疑问,倒是显得很不正经,仿佛两人属于不同的品类。

韩松今天特意收拾了一下,紧衣紧马,比平日里飒爽了很多。看着不远处的一身黑衣、气定神闲的布鲁克斯,韩松说:请!

人们都半开了嘴巴,布鲁克斯会不会再度飞起?飞得更高?摔得更沉?这成了最要紧的看点。

这一天,梁小蕙没有去净空山脚下。她坐在窗前,看着窗前树枝上栖着的两只小麻雀,心里很急躁。按布鲁克斯所说,他会让韩松在战斗中失败,韩松就会留下来,执念一破,万事大吉。

梁小蕙多么希望,布鲁克斯能顺利地把韩松的心带回来。她貌似安静地坐着,其实心头鹿撞,仿佛待嫁的未出阁的小女子。

突然,东边传来“砰”的一声尖锐地鸣响,颤颤悠悠来了,又颤颤悠悠远去了。

那两只麻雀受惊,“扑楞楞”飞走了。

密城里好像从没响过那一声,天气好好的,骄阳暖洋洋地照着。

梁小蕙的心沉了下去。

韩松居然败给了布鲁克斯。

韩松听见“砰”的一声,几乎同时,一声短暂而响亮的金铁交鸣,一切归于安静。韩松的刀断成了两截,布鲁克斯手里的铁管子正冒着缕缕青烟。韩松看着手中的断刀,面无表情,叹了两声:败了好,败了好!哈哈大笑。

他扔下了断刀,转身走了。

一群人便跟着韩松,看他失心疯似的大笑,看他要走向哪里。韩松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当初方旗离开的官道上。

布鲁克斯或许没有看见,冯小九是如何热泪盈眶地用颤抖的手捡起那柄断刀,别在自己腰上,那眼神真狠,像是两颗闪烁的狼眼。

当天中午,布鲁克斯去找梁小蕙,得意的洋人没想到梨花带雨的梁小蕙会动粗,他的左脸颊被抓了四道血印子,响亮的耳光让他颜面丧尽,好容易脚步踉跄地逃出房间,他的全部家当就被梁小蕙扔在了霜月客栈前的街市上,那页画满了男女交媾画面的书被不怀好意的风翻了开来,哗哗作响。

布鲁克斯的厄运并没有结束,当天夜里布鲁克斯上街,被街角潜伏着的一个黑影来了一脚,这一脚不偏不倚,正好踢在他的裆里,当即如玉柱倾倒,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医治三五天才能下地,可谓颜面扫尽。

半个月之后,形容枯槁的布鲁克斯离开了密城。

在布鲁克斯走后,少年冯小九尾随而去,从此杳无音信。

这年是嘉靖四十二年,前一年,劫掠浙江布政使司、广东承宣布政使司的多地倭寇纷纷窜入闽地,与原闽地的倭寇沆瀣一气,四处进犯。先后攻掠邵武、罗源、连江、寿宁、政和、宁德、福清、长乐、龙岩、松溪、大田、古田、莆田,以致闽中迄无宁日。十一月二十九日,倭寇攻陷兴化府,将府城焚掠一空。自倭寇犯东南以来,破州、县、卫、所虽有百余计,但从未祸及府城。兴化为闽地大府,最为繁富,至此为倭寇所陷,远近为之震动。

这一年,朝廷以谭纶为右佥都御史,巡抚支援闽地,都指挥欧阳深中倭寇埋伏搏战而死,倭寇遂占据平海卫。戚继光率领浙兵前来支援,谭纶在各海道环立栅栏阻断倭寇归路,而后谭纶以刘显为左军,俞大猷为右军,谭纶自领中军,以戚继光为先锋,围攻平海卫,一举告破,斩首两千余级,戚继光等率兵追击,倭寇道路不通,又被斩杀三千多人,兴化终于收回。

万历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名将戚继光在登州病逝。这则消息被万历皇帝所知,已经在数日之后,且由东厂的眼线上报。

三个月前,戚将军的名字最后一次在御前提及。一位监察御史上疏建议重新启用这位已被罢免三年之久的名将,皇帝非但没有听取建议,还将上疏者罚俸三月,聊表惩戒,此时,戚继光与张居正亲密的过往依旧使龙颜不悦。

为戚将军作墓志铭的汪道坤写道:口鸡三号,将星殒矣。戚继光的遭遇是有明一朝武官际遇的典型,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十二月二十二日,顺天府大雪。

锦衣卫都督刘守在北镇抚司约见副千户裴七。

刘守坐在火焰烈烈的火盆旁,因当日晨随万岁巡游,所以身着飞鱼服,拖垂下来的衣裾上,飞鱼静静陈列,鸾带系在凸起的肚腹下面。

裴七见过都督,垂手候在阶下。

刘守把玩着一把碧绿的扳指:裴千户,你到底是吃谁家的饭?

裴七回说:大人何意?

刘守说:厂公说你上月在登州办事,夜半出门,凌晨又返回。

裴七说:是有这回事。

刘守问:干什么去了?

裴七说:风光地,红粉巷,卑职去找点乐子。

刘守冷哼一声:大胆!你居然去探看戚南塘(指戚将军),有何用意?

裴七不语。

刘守说:我知你与朱希孝(前锦衣卫指挥使)家的小公子来往甚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握。

刘守伸出一只白皙、肉肉的手,凌空抓了一把,指骨发出咔咔的声响:裴七你给我听好,如果再叫东厂拿了你的辫子,问责到我这里,休说我刘守不讲情面!

刘守大人心宽体胖,但也并非毫无警觉之人。

当夜的大雪使窗外竹枝折声不断,刘守一夜居然惊醒数次。

凌晨起身看雪,灯火一起,赫然看见西墙的一副山水画上,插着皇上亲赐给他的绣春刀,刀身上则搭起自己的飞鱼服。

刘守大人心下骇然,不自禁地举手摸了摸自己粗短的脖颈。

数日之后,另一个寻常的夜里,天空飘洒着团团大雪,泾州密城的街道上,路人嘶嘶地喷出一口一口的白气。

已经打烊的霜月客栈很安静。

突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梁小蕙开门,看见全身落满雪花的男人。

随着男人揭去头顶的斗笠,梁小蕙的眉目渐渐紧蹙,又渐渐化开,轻柔舒展。

没有多余的唏嘘,眼泪流下。曾经以为十多年来自己心里有多恨,到最后还是无边的温暖和欣喜:爱,比恨更漫长。

雪落密城静无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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